見過羅馬的四個男孩(前篇~武士的兒子)
許書寧
刊登於8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專欄作品
1582年(天正10年)2月20日,長崎港。
再沒有比那日更適於揚帆萬里的好天氣了。陽光普照,群鷗亂舞;二月的空氣固然冰冷,東北風卻不怎麼刺骨。岸邊滿是面色凝重的送行人,其中一名婦人按捺不住內心的憂傷,哭倒在地:「兒子,我的兒子…啊,千千石家的最後血脈啊……」一位身穿黑衣、眼神溫和的外國傳教士走上前去,柔聲撫慰:「夫人,請放心。就算賠上我的性命,也會將令郎平安送回您的身邊。」
海上停泊著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梯形白帆上繡著鮮紅的十字標幟,隨風鼓動宛如心跳。船尾的甲板上,站著四個稚氣未脫的男孩,雙頰紅潤,眼中帶著些許不安。他們年輕的瞳孔尚映著故鄉的山河,內心卻早已飛往大海的彼端。
這四個孩子,是史上第一批被派往羅馬見教宗的日本人。往返歐洲的旅程長達8年半,在基督信仰史與日本史上皆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後人稱他們為「天正遣歐少年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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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之津港邊的范禮安雕像
主曆1549年,東洋使徒方濟沙勿略(Francisco de Xavier)乘著大航海時代的怒濤而至,在日本撒下福音的種子。
30年後,日本基督徒總數高達15萬人,大多聚集於九州地區,且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增加。耶穌會遂命范禮安神父(Alessandro Valignano)為遠東觀察員,前往日本視察。1579年夏天,范禮安由長崎南端的「口之津港」上陸,開始周遊四方,觀察各地的福傳成果。
在那之前,范禮安如同絕大多數的歐洲人,對於日本的認識只能單向憑藉傳教士寄回羅馬的報告書。那些書信多半報喜不報憂:「在日傳教成果豐盛,人們棄絕原有的佛教信仰,爭先恐後地受洗入教」「九州某處領主受洗後,領內已全是基督徒了」…等。因此,范禮安起初懷著極大的期待,渴望目睹這個新興的遠東基督王國之盛況;誰知道,現狀卻讓他大失所望。他在寫給羅馬總會長的信中提及:
「論至以往聽聞的與親身所見的,二者之間的落差,判若黑白。」
范禮安發現,日本的受洗人數雖多,教會現狀卻岌岌可危。首先,耶穌會士本身就分裂為兩個派系。
人數較少的「適應主義派」認為,福傳工作應重視本位化,順應當地的風土人情而隨機應變。另一方面,包括當時日本最高責任管區長在內的「原則主義派」卻主張堅守傳統,以不變應萬變,試圖將歐洲的福傳模式原封不動地套用於新世界。事實上,「原則主義」也是當時的主流思想;葡西兩大海上霸權瓜分世界,在印度美洲等殖民地所做的,其實就是諸如此類的「原封不動」模式。他們無視於當地本有的歷史文化,只圖打造「另一個歐洲」。如此強硬的思想,卻在日本受到嚴重的挫折。
范禮安目睹教會內部的不和諧,深感痛心。許多傳教士赴日十多年,卻連最基本的日文都講不好。他們自己不肯學,竟也不允許日本人學習拉丁文或葡語。人種偏見蒙了他們的心與眼,認為日本人「不配」認識神學或領受聖職,只需領洗成為基督徒、乖乖聽話就好;至於領導群羊的司牧,自有從歐洲派遣的傳教士擔任。如此思想在傳教士與日本民眾之間,形成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口之津港邊的范禮安雕像(局部)(書上經文引用自《宗徒大事錄》九15)
於是,范禮安召集全國耶穌會士,在口之津舉行會議,具體討論今後的福傳方針。會議的結果有二:「徹底執行平信徒的信仰教育」與「積極培育日籍司鐸」。基於後者,日本各地成立了多所教導基礎神學的教育機構「小修院」(seminário)與高等學府「大修院」(collegio)。
位於今日長崎島原半島的「有馬小修院」,第一期招收了22名學生,年齡約在12~18歲之間。孩子們穿著青色木棉裁製的樸素和服,在師長帶領下規律學習,如飢似渴地吸收來自歐洲的新知。他們日夜遵循的「作息表」,就算放在四百多年後的今天,依然令人嘆為觀止:
4:00~ 5:00 起床、祈禱
5:00~ 6:00 彌撒、清掃
6:00~ 7:30 自習
7:30~ 9:00 檢查功課、個別指導
9:00~11:00 用餐、休息
11:00~14:00 日文(古典文學、習字、寫作等)
14:00~15:00 音樂(葛麗果聖樂、西洋樂器等)
15:00~16:30 拉丁文(一般授課、作文、朗讀等)
16:30~19:00 用餐、休息
19:00~20:00 拉丁文(複習)
20:00~ 省察、祈禱、就寢
學校採取歐洲曆法,每周七天,每日用餐兩次。週六上午複習、下午除了一堂日文課外是自由時間。至於主日,彌撒以外的時間主要用來休養。此外,師長們也會不定期安排遠足、海水浴、球賽、戲劇、表演…等課外活動。
立於有馬小修院遺址上的紀念碑
信仰教育漸上軌道後,范禮安為了縮短歐洲與日本之間的隔閡,著手進行下一步計畫:派遣使節前往羅馬謁見教宗。這個構想的目的在於聯繫「地方」與「普世」教會、告知日本教會的存在、進一步取得來自歐洲的經濟援助。另一方面,這趟旅程也能讓日本人親身體驗歐洲基督王國,歸國後成為連接兩地的橋樑,擔負起未來的日本教會。基於上述理由,使節必須健康,才經得起漫長的旅程;必須年輕,才能柔軟接受並不帶成見地記錄旅途見聞;也必須出身高貴,才足以代表九州三大基督徒領主。
四名就讀於「有馬小修院」的男孩雀屏中選:
正使:伊東.滿所(Ito Mancio),13歲,代表豐後領主,是其遠親。
正使:千千石.彌格爾(Chigiva Miguel),13歲,代表有馬與大村領主,是兩家的近親。
副使:原.馬爾定(Hara Martinao),12歲,大村家臣之子。
副使:中浦.猶里安(Nacaura Julian),14歲,大村家臣之子。
四人皆為武士之子。其中,伊東、千千石和中浦早年喪父,與寡母相依為命。因此,母愛的牽絆竟成了范禮安計畫的最大阻礙。尤其是千千石的母親,以哀哭、悲嘆、恐嚇、孝道等理由,千方百計地企圖阻攔獨生子出海。畢竟,當時的航海充滿危險與未知數,擔憂乃人之常情。只不過,母親的眼淚卻澆不熄兒子胸中的熱火。千千石在日記中寫道:
「種種不安與親情壓力,都在范禮安神父對我們的愛與信賴中煙消雲散。實在,神父愛我們遠超過血緣上的父親。因此,就算他要赴湯蹈火,我們也打從心底喜歡跟隨。」
1582年2月20日,孩子們搭乘的三桅帆船排除萬難,揚帆出海。使節團成員除了領隊范禮安與四個男孩外,還包括輔理修士麥基達(Diogo de Mesquita)、擔任翻譯的日本青年羅耀拉、以及數位耶穌會士與日籍隨從。他們將一路南行,依序停靠澳門、麻六甲、果阿…等地,再繞行非洲大陸,經過好望角後北上直至葡萄牙里斯本。
伊東等人第一次出海,又身負重任,不免意氣昂揚。誰知道,出發後隨即遇上大考驗:「暈船」。
隨著航程,出發時還算溫和的北風逐漸增強,到了第五天,千噸重的大型帆船已像一葉無助的扁舟,任憑狂風巨浪甩盪搓揉。孩子們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經驗,頭重腳輕、暈眩噁心,反胃到不僅毫無食慾,甚至連五臟六腑都要給嘔了出來。他們害怕得無所適從,以為會就那樣死在船上。幸虧,風浪在兩三天後逐漸平靜。3月9日,當帆船平安抵達第一站澳門時,他們已經通過暈船的考驗,習慣航海並重拾起初的快活了。
澳門(Macao)位於中國南方的珠江口,當時屬葡萄牙王國管轄,是連繫歐亞經貿的重要港岸,也是耶穌會士進行東亞福傳使命的主要立足點。使節團受到總督與耶穌會士的熱烈歡迎,在澳門停留了將近10個月,等待風季轉換。在那期間,麥基達修士晉鐸成為神父;孩子們則努力學習葡、西、拉丁文,也抽空在教堂練習彈奏管風琴、曼陀林、大鍵琴等西洋樂器。此外,他們也接到來自故鄉的驚人消息:明智光秀在京都本能寺舉兵叛變,一代梟雄織田信長殞落…
1582年12月31日,海面再度吹起北風,是動身的時候了。
使節團的帆船一路南行,經過新加坡海峽時,孩子們有了一場極新鮮的體驗。 他們看見獵魚維生的海上人家,住在以椰子樹葉勉強蓋頂的破舊小舟內。那些人五官深邃、皮膚黝黑,幾乎衣不蔽體卻怡然自得,看來無憂無慮。如此和平景象一舉顛覆了他們原有的價值觀。在那之前,這四個武士的兒子在國內唯一見過的黑皮膚人種,只有葡萄牙人從南洋帶入的奴隸。狹隘的經驗造就了扭曲的既有印象,及至開了眼界才知不然。他們真誠地反省,並在日記裡赤裸裸記錄下當時的衝擊:
「從前,我以為皮膚白皙的人生來高貴,膚色黯淡的人則卑賤且本該為奴。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人的膚色之所以不同,是為了順應當地的風土性質。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土地、各式各樣的氣候,因此造就了各式各樣的膚色。膚色與身分並沒有關係。以外表判斷他人、或將本國習慣硬套在別人身上,藉以評斷是非,真是大錯特錯。」
大海,是一所無邊無際的學校。
就這樣,四個正值青春期、凡事好奇、觀察力敏銳的男孩,在這所廣大的「海上大學」開始了探索世界的旅程。
三桅帆船乘風破浪,將一行人載至印度果阿。
在那裡,范禮安意外接獲耶穌會總會長的來信,命他留在當地接任印度管區長的重大職務。這個突然的人事命令完全打亂了范禮安的原訂計畫,他將無法實踐對千千石夫人的許諾:「就算賠上我的性命,也會將令郎平安送回您的身邊」。不僅如此,接下來的茫茫旅程中,四個男孩們也將失去「遠超過血緣父親」的慈父……
(待續)
(范禮安與少年使節(口之津港的浮雕紀念碑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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