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羅馬的四個男孩(中篇~面朝羅馬的旅程)
許書寧
前情提要:
范禮安神父率領的「天正遣歐少年使節團」從長崎出發,經過澳門、麻六甲等地抵達印度。在那裡,范禮安接獲耶穌會總會長來信,命他接任新職務……
點此開啟「前篇~武士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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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今天是11月28日?」
「怎麼可能?我們天天寫航海日誌。看,今天明明是11月18日。」
1583年11月28日,使節團的帆船抵達果阿(Goa)。四個男孩對照日期,面面相覷,不明白日曆上的十個整天,怎麼會突然消失無蹤?
原來,教宗額我略十三世為了修訂舊曆法的累積誤差,於1582年10月15日頒行新的太陽曆(Gregorian calendar),新舊曆法相差十天。歐洲諸國率先使用,葡萄牙殖民地果阿也及早跟進,莫怪使節團會產生恍如隔世的時空錯亂。
曆法改革的確是世界大事,不過,對於使節團而言,緊接而來的消息才是更大的打擊。因著新的人事命令,范禮安神父必須接任印度管區長職務。也就是說,他將無法繼續帶領使節前往歐洲。
向來視范禮安如父的孩子們悵然若失,伊東尤其心碎。行經麻六甲附近海域時,伊東曾經罹患熱病,一度病危;多虧范禮安不眠不休的照顧與祈禱,才得以痊癒。他在日記中寫道:
「為了報答神父的恩情,就算要我把嘔吐出來的髒東西再吞回去,只要神父一句話,我也願意吃得一滴不剩。」
與長崎關係極深的范禮安神父(島原天主堂彩窗局部)
范禮安同樣感到牽腸掛肚。他將使節團託付給年輕的麥基達神父,並花了許多時間撰寫「注意事項」:
「抵歐後應直奔羅馬,避免於他處逗留。若要觀光,等到回程再說。」
「應為使節準備合宜的學生服,平時切勿穿和服外出,引人注目。唯獨在正式晉見國王或王室時,才可穿著日本服飾。」
「讓孩子們在羅馬和義大利主要都市參觀美好偉大的事物。絕對不能給他們瞧見『不好的東西』。帶領者應該格外留心,只讓他們學習『善』。因此,孩子們應借住於修院或學校,絕不可停宿其他地方。」
「要小心,不要讓他們獨自與外界人士交往。無論造訪何處,總要有一名司祭和修士作陪。此行最重要的使命,是讓他們見識歐洲的高度基督信仰文化,將所見所聞帶回國去。」
范禮安交代的事項長達56條,指示得鉅細靡遺,完全可看出其為父心腸。他千叮嚀萬囑咐,其中有些條文甚至顯得有點「婆婆媽媽」:
「謁見國王時,該準備四輪馬車,或讓使節騎馬。」
「住宿時,不可安排高層樓,也別讓他們靠近陽台。孩子們的個頭小,上下樓恐怕發生意外。」
長崎大村市的天正遣歐少年使節紀念碑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再怎麼依依不捨,旅程還是得持續。
1584年2月20日,使節團含淚揮別范禮安神父,搭乘「聖地牙哥號」離開印度,開始了南繞好望角前往歐洲的旅程。長達六個月期間,船隻僅在聖赫勒拿島(見註)短暫停靠了11天,補給飲水、肉類、以及種類豐富的熱帶水果。
如此漫長的旅程,少年使節的生活圈子僅有狹窄的船艙,舉目所見盡是一望無際的汪洋,那樣的生活形同「軟禁」,艱辛可想而知。然而,他們卻絲毫不以為苦。千千石在日記中寫道:
「人生不也如此?若能面朝某個目標努力,就算過程中有若干苦痛,也會因著期盼甘美的勝利而顯得微不足道。我們的旅程亦然,基於對羅馬的強烈渴望,途中的枯燥煩悶也就不那麼難以忍受了。旅程越艱難,期待也越深。我們因著渴望而獲得安慰。」
四個孩子把握時機,勤奮練習外文與西洋樂器,跟隨船員操作航海儀器,從不疏忽按時祈禱。他們進取的態度與成熟的人生觀,經常讓周遭的人忘卻其實際年齡。
偶爾,孩子們會到船尾垂釣。他們的漁獲甚豐,甲板上經常堆滿彈跳的鯛、鰹、鮪魚,足以餵飽整船人馬。他們亦曾蹦蹦跳跳地朝上揮舞釣桿,笑鬧著說釣膩了魚要改釣海鷗。唯有那片時,水手們才會赫然憶起,這些身負重任的「大使」,原來只是稚氣未脫的小孩子。不過,他們卻各有其獨特氣質。
伊東與千千石,二者同齡又同為正使,個性卻南轅北轍。伊東沉著穩重,落落大方,頗有大將之風,說話行事皆有分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因此常被視為使節團的領導人物。另一方面,千千石活潑開朗,聰明伶俐,言語風趣又反應靈敏。他就像個人見人愛的小太陽,任憑何處,只要有開心果千千石在場,保證氣氛明朗、笑聲不斷。
原的年紀最幼,卻比誰都好學。他對新知充滿了好奇與渴望,十分積極,且天生具有語言長才,說起拉丁文來流暢優雅,令人嘆為觀止。
四人中最年長的是中浦。這個誕生於長崎西海的男孩生性純樸,木訥害羞,極不善於言辭。相較於其他三人,中浦顯得不那麼「光芒四射」,謙和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正直良善的心。從那裏散發出來的溫暖,就像「建在山上的城,是不能隱藏的」。
頗具大將之風的正使伊東
人見人愛的開心果正使千千石
好學的原與善良的中浦兩位副使
1584年8月10日,「聖地牙哥號」平安駛入葡萄牙里斯本港。
里斯本(Lisboa),是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歐洲玄關,亦是國際貿易最大的轉運中樞。這座港都宛如優雅的王后,坐擁雪白的城牆與碉堡,微笑守護著熙攘往來的船隻。她也像一座源源不絕的湧泉,將傳教士不間斷地送往東方,使基督的福音滋潤了世界各地。
歐洲的第一印象讓少年使節目眩神迷。
伊東讚嘆:「想到我們即將踏入新世界,實在難掩內心激動。我感覺,自己好像站在『樂園』的入口。」就連能言善道的千千石也啞口無言:「如此偉大的都城風光,該用甚麼言語形容呢?」
使節團從里斯本啟程,橫跨整個伊比利半島,再由西班牙東岸乘船前往義大利,沿途受到盛大的歡迎。
造訪葡萄牙維索薩城(Vila Viçosa)之際,發生了一個有趣的小插曲。他們受邀入宮時,公爵的母親對和服極感興趣,希望暫時借用。使節雖然不明其意,卻沒有拒絕那奇妙的要求。夫人借用和服的時間並不長,隨即原封不動地歸還。
隔天,使節再度進宮,只見夫人笑得神秘:「容我引見一位貴賓,他和諸位一樣是日本人!」眾人正感訝異,腳步聲響,進來的竟是公爵的弟弟,身上穿著一套「看起來像和服」的古怪衣服,得意洋洋地四處展示。原來,夫人借用和服,是為了叫裁縫依樣趕製。問題是,衣服是有了,卻沒有人懂得怎麼穿。四人捧腹大笑,趕緊上前幫那位「日本人」打理衣裝……
西班牙國王斐理伯二世(Felipe II)同樣熱忱接待了使節。
這位統帥無敵艦隊、打造「日不落帝國」的世界霸主,平時行事嚴謹、不苟言笑、脾氣古怪而難以捉摸,總令家臣望而生畏。沒想到,他在日本使節面前卻表現得像個充滿好奇心的小男孩。國王親自走下台階擁抱使節,興味盎然地觸摸伊東的和服,命其脫下一隻夾腳鞋讓自己瞧瞧,又要求他拔出腰間的武士刀,目不轉睛地把玩欣賞。當使節以日文朗誦領主信函時,國王更是津津有味地湊上前去探頭探腦,詢問這些看起來像圖畫的文字,究竟該從哪個方向讀起?融洽的場面讓家臣無不目瞪口呆,聲稱從未看過君主如此快活友善。
島原天主堂的天正遣歐少年使節彩窗(上方建築為有馬小修院想像圖)
1585年3月1日,使節團抵達義大利利弗諾港(Livorno)。四人得知嚮往的羅馬已近在咫尺,心神十分激動。上岸後,他們忘情地下跪,將額頭緊貼於地,以示親愛。
在托斯卡納大公國接待使節的,是赫赫有名的梅迪奇家族(Medici)。
儘管使節團心繫羅馬,大公方濟一世(Francesco I de’ Medici)卻不容許他們過門不入。他完全無視范禮安神父立定的原則(應借住於修院或學校),硬邀四人留宿比薩行宮,夜夜笙歌宴樂。大公夫人比安卡更是興致勃勃,竟提議舉辦盛大的宮廷舞會,叫從未有過社交經驗的使節們連聲叫苦。這四名武士的兒子很是慌亂,先向麥基達神父求得許可,隨後帶著如臨大敵的勇氣與「豁出去」的決心,連日惡補宮廷舞蹈與社交禮節。
根據史料紀錄,當時的舞會流程為:所有在場者的群舞過後,就是不停更換主角的男女雙人舞。主辦男士會先出面邀舞,舞畢退下,女方再從群眾中挑選下一位舞伴,依此類推。那一天,方濟大公的弟弟先邀請比安卡夫人,比安卡夫人則邀請了伊東。伊東打頭陣,內心緊張卻面不改色,中規中矩地跳完了第一支舞。在那之後,千千石與原也輪番上場,贏得眾人的掌聲。最後,輪到內向的中浦挑選舞伴。滿堂顯貴好奇不已,伸長了頸項願意看他邀舞的對象。可憐的中浦在眾目睽睽之下羞得面紅耳赤,卻還是筆直地走上前去,彬彬有禮地邀請一位年紀最長、體態豐滿、其貌不揚的老婦人。老太太沒料到自己竟能獲此殊榮,全場也同她一起驚訝讚嘆。那一夜,中浦的善良與體恤贏得了最大的喝采。
就這樣,來自遠東的少年使節宛如超級巨星,所到之處無不捲起「哈日」旋風。
那股狂熱其來有自。因為歐洲人一向對馬可波羅筆下的「海上黃金國度」充滿嚮往,卻因距離遙遠而無從得知。現在,使節團來了,掀開長久以來的神秘面紗,使遙不可及的遠東化為活生生的近距離接觸,怎能叫人不好奇?再加上四名少年的風采涵養、知禮得體的言行舉止,更一舉擄獲人心,風靡了整個歐洲大陸。因此,四人雖然只是九州地方領主或家臣的親屬,頭銜卻在歐洲群眾一廂情願的想像中節節高升;到最後,他們已被視為「Magi」(來自東方的賢士)和「日本國的王子」……過度膨脹的盛名叫四人頗感為難。
1585年3月23日,羅馬。
自長崎揚帆後已過3載,期盼的時刻終於來到。
騎兵領頭的盛大行列自人民聖母聖殿(Santa Maria del Popolo)出發,緩緩邁向2公里外的聖伯多祿大殿。騎兵隊、樞機團、樂隊與貴族的隊伍經過後,群眾總算盼到遠自地極而來的貴客。披掛金絲刺繡黑天鵝絨飾布的駿馬背上,乘載著身穿正裝和服、頭戴金邊灰色義式禮帽的少年使節。他們帽上點綴的白羽隨風飄逸,看來英姿煥發、氣宇軒昂。
「Magi!Magi!Magi!」群眾瘋狂地高呼。
行列中,卻不見中浦的身影……
(待續)
註:聖赫勒拿島(Saint Helena),漂浮於大西洋上的火山島。它的面積固然不大,卻在日後的世界史上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法國皇帝拿破崙在滑鐵盧戰役慘敗後,被放逐並度過將近六年餘生、最終葬身之處,就是在這座小島上。
羅馬,聖天使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