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神長
詹紹慧
寫這篇追念似的文字想了好久,可以說從七月號《野聲》讀了一篇有關吳叔平神父的文章就開始了。一旦開始與之同時湧現記憶裡的神長多之又多,於是猶豫良久,深恐白頭宮女話當年,難免疏漏,亵瀆了衷心敬重神長的初心。
文字敘述雖然對出生於北美或移民自大陸的主內兄弟會顯得陌生,仍請耐著性子略覽,當然也希望能勾起您的美麗回憶。
人是會老,記憶猶如老酒。此刻依從我生命的時間序;寫出懷念寫出感謝,而且也只限於回歸天鄉的神長們,相信某時某刻會再相遇。
顧保鵠神父:認識他遠自我小時候。他每天早上去台中市府路聖母聖心會的「惠華醫院」做彌撒。屆時我是骨結核病患,祁會長允我免費住院,並由一位史修女抱我進堂。後來喝了露德聖水服了治病的新藥病好回家了,便難再見到顧神父。
努力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拚升學與工作,因為偶而在報章寫點短文,因緣際會又與光啟社的顧神父見面。離開台灣之前去彰化靜山退省避靜,剛好顧神父在那當耶穌會分會院的管家。我循著小山坡走向墓園,真切感受:靜裡乾坤大,山中日月長,「靜山」的意境。
墓碑上刻有神長大名。先看到的是王敬弘神父,經過大理石碑刻著的墓園宗旨,最後才見到袁國慰神父緊挨著的是鄭聖沖神父。臨行我對墓碑上的照片一一鞠躬,心底有著難以言說的感動。也因此的相聚,奠定了與顧神父一生的筆交。與神父談話或會有鄉音,可寫出來的信可漂亮的很,獲益非淺,珍視至今。
方豪神父;認識方神父是顧神父牽的線。巧的是後來我家也在木柵的博愛新村買了三樓房子。經常從學校回家;女兒們還沒有放學的空檔提前一站下車看方神父。其實是喜歡聽他「講古」。神父十四歲離家進小修院,曾主編《益世報》,致力專研《宋史》,是教會第一位中央研究院院士,並曾任政治大學院長。
木柵溝子口主日兩台、週六晚一台彌撒。第二台由施安堂神父主祭。周六晚和週日彌撒中的講道常是當時的項退結神父,講得非常深入人心。後來先知出版了項神父編譯的「西洋哲學辭典」非常貴也買下,直到今天仍是我翻閱「備讀」的書。
對方豪神父最記得的三件事;我跟他那麼熟了,他一屋子書,要借一本定得寫借條。因為他說每一本書都是省吃儉用讀了再讀才購買的。﹝後來都捐給政大圖書館﹞。其次,一個冬天早上六點鐘我因為孩子生病憂心,難得起早去望彌撒。朦朧的燈下堂裡空無一人,只有祭台上的方神父一絲不苟地行禮如儀,莫名感動。那年月;景美溪河床尚未築堤。一年的颱風雨實在太大了。溢出河面淹至我家二樓。白日兩棟樓之間有小船划行,樓上的住戶由窗戶用繩子垂下籃子買食物。夜晚通霄的漆黑中,時不時閃電劃過孩子驚恐的臉,雷聲隆隆。樓梯口堆放一二樓怕淹的物品, 鄰居則湊合著擠坐在我家客廳,等天亮;等雨停,在諸種情緒的翻騰中;突然電話鈴響了,一聽是方神父,他只說;「不要怕,天主會保佑你們」。心,安靜了。
施安堂神父;當方豪神父退休遷居政大教師宿舍。由施神父升任木柵溝子口本堂。在這之前他住在台北主教公署二樓。曾與先生拜望他,在他小房間裡最為寶貴的是他數十年來一大本一大本的集郵冊。出於自得或是為增加我們的見識,拿給我和先生看。小時候爸爸也有一本集郵冊,知道一枚具歷史文物以及藝術價值的郵票,非常珍貴,而神父的還都是一套一套的,更是稀有難得。
當施神父接受任命接任方神父留下的空缺,他為修建小聖堂以及可運用的教區補助款有限,在愛天主愛人的大愛上;便捨棄了一己小愛,把集郵冊轉手集資用於擴建聖堂。
當我再見到施神父,他已經在耕莘醫院街對面的神父退休宿舍。仍是大眼厚唇的滿臉笑容。
袁國慰神父;認識袁神父是參加他和任修女帶領的「夫婦懇談會」。當時是澄清了我與先生共同的價值觀,但是在年少孩子的養育態度上時有紛爭。於是我理所當然地去找神父當垃圾桶。不僅在聖家堂旁的地下一樓辦公室,在耕莘文教院,甚至有次在餐廳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絲毫沒顧慮神父有多尷尬。
神父一直讓我明白:愛是一種能力,是從生命經驗裡所學習。先生自幼是孤兒,成長中看盡人臉色,養成缺乏信心自我封閉的性格。跟著流亡學生到台灣,雖然刻苦上進國外留學,仍獨來獨往沒機會從不同生活模式中學習到愛。要給他機會和時間。
後來一年的聖誕節,我和女兒為了聽聖樂,先去耕莘望彌撒,接著跑路趕往聖家堂。彌撒雖沒開始,樓下已沒座位便上二樓,二樓也滿了,就和女兒分開坐。彌撒結束,公車早停了,搭計程車,才發現我和女兒各自把身上的錢都捐了,趕緊回頭找神父,看見四位神父一流排站在那和下台階的教友握手。張口向袁神父借錢,雖突兀卻想沒多想就掏光口袋的錢。
神父去世的晚上,我帶著學生歡送我的紫玫瑰去看他,因錯過加護病房探病時間,不准人進去,護士接了紫玫瑰。
參加袁神父的追思彌撒,第一次看見竟有快三十位神父共祭,彷彿電視上教宗在聖伯多祿大殿的祭獻。心中想著神父已脫離軀殼遠離穢氣,自由駕御於微風之上、山林之上、雲海之上……
景耀山神父:我忘了是和誰又是什麼節日,在耕莘文教院一樓大廳拍照,遇見個頭中等瘦細的景神父。朋友給我們介紹神父拿了哲學博士學位剛回國,而我剛自公立學校資遣退休。可能彼此有眼緣也是我崇拜有學問的人吧?談著談著,神父問我可願到新竹「仁愛啟智中心」幫忙?輔導學生並約了到那兒見面。
那是一所專為12-16歲貧困子弟所開設的技能訓練場,不同職業目的有不同的授課與設施。教操控機械和木工的都是學有專長的男老師。中午和學生在長木桌上吃飯,感受學生們的質樸可愛,與我從前拚大學第一志願的學生很是不同,我很喜歡這樣的學生。又聽景神父談及將來嘗試音樂運用在特教上,促進弱智孩子身心的發展。更是對眼前這位以赤子之心服務的願景敬佩。便心動的對景神父說,我沒問題,只回家跟先生商量商量。
先生問我學校可有女老師?女宿舍?答案雖然是「無」,可我並未死心,強調這是我的理想,我有熱情。
直到五天後接到另一所距家近,薪資高,八月就報到的私立學校聘書。 對景神父,我慚愧地不敢說「抱歉!」也不敢把理想再掛在嘴邊。
吳叔平神父;又是多少年後的「921」大地震。地震震度因距離而不同,每大一級能量加大32倍。埔里六級,而近震央的山區九級。﹝當時我住台北夜裡被嚇醒跑出屋外是四級。﹞週日彌撒後聽聖方濟沙勿略本堂王敬仁神父,談到南投地震嚴重,需要協力救災。我因為女兒都赴美念書,退休閒置在家,便跟著聖家堂的張神父和幾位義工週五搭車去,埔里景象似電影中二次大戰被轟炸的城市,幾乎沒有馬路。
同去的義工周一要上班須返北,我便繼續留下。當時住在北平街天主堂邊一座歪斜的二樓,吃喝依靠本堂洪神父。夜晚與一位埔里醫院護士鋪地舖睡覺,常看見牆裂縫爬著幾隻壁虎,不自覺的想起老人家的話:壁虎的細長尾巴會掉進人耳朵裡,於是晚晚蒙頭睡覺。
當時,各地捐來的物資都堆在宏仁國中操場,受災戶去領。但是山區的部落呢?於是我跟著謝阿敏修女李修女,一趟一趟忙著搬物資給山區。每每清晨出發,因為地震;降霜後高海拔山區的春茶提前萌芽,白色杜鵑也提前開花,途中我們念經又唱歌,分送出了人們日用品,看見人們臉上的笑容,覺得很滿足。也領會喜樂與十字架分不開的道理。可是失蹤死亡的數千人呢?
「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悲哀」。吳神父是身兼兩者的導師。未見他之前就聽修女說,他在東勢地震發生時,能把患病的修女從二樓背下來。想像他必高頭大馬。及至見面才發現是位白皙清秀斯文的神父。
坐在吉普車上跟隨吳神父探訪災民。山路崎嶇,時有落石。對新認識的我談話不多。即便我問及他受人景仰、學貫中西的父親─吳經熊先生,他也低調回應。但一入部落看見人,神態宛如慈母殷切,除了行使教會禮儀,心心念念規勸教友千萬別一領洗就以為拿到免死金牌,而忽略做基督徒最重要的「愛人如己」的本分。
實際上神父不僅愛人,他常在包裡帶些麵包,車開到途中一遇上流浪狗,神父就分些碎削餵牠們。他說因為地震把房子震塌,主人被親友接走,狗兒沒有家,常環著山路找家,一天天找 最後狗狗找到一塊。 除了來來回回在路上,與吳神父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他編寫布農族語福音,致力守護原住民部落,也是後來聽人說的。
王愈榮主教:接觸王主教也是因為1999年台灣 921大地震。正如前所述,既然親身體會,便把知道的寫在「中國時報論壇」。當時用了學校名稱,學校接了多通欲捐款的電話,便要我處理。
南投縣既然屬台中教區,便由同學陪著拜訪王主教。當時主教借住耀漢兄弟會的學士路上。他親自為我們倒水,我因為才由南下的班車下來,急著找廁所,發現所謂主教公署極其簡陋,甚至樓梯扶手泛潮。後來得知,原來是有一筆錢用於建造主教辦公大樓,被主教改用於修繕南投被地震損毀的教堂而延期。來年真建公署大樓了;所需經費又籌措再三。而至2007年竣工,王主教剛好屆齡退休。像一粒麥子脫盡外殼結出籽粒。讀過一篇題為「痛苦」的主教所寫:「在基督的十字架上,不但完成了由痛苦而得的救贖,也把人類的痛苦帶入一個新的幅度。」我猜在王主教身上他可能不覺得是苦,是藉此領悟天主愛的奧妙。
自徵得主教同意後,我又藉機在報章書寫捐助地震災民的捐款匯款帳號。未料到的是主教每每在「台中教誌」上標明捐款人及其款項。這行徑彷彿唱格雷哥聖歌,為了完成較高的理想,放棄自我的炫耀,以最大的虔敬把自我溶入到合唱中去。
而今,「921」地震已過二十年。溫文爾雅的王愈榮主教亦去世逾兩年。台北聖‧沙勿略聖堂教友因參與地震無私奉獻,與南投縣曲冰結為姊妹堂。
人生就是如此,有很多路很多事雖無法回頭,卻會定格成美麗的回憶。回歸天鄉的神長風範,銘記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