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爾哲思研究在中文世界——2019年東海大學馬賽爾研討會
林靜宜
今天下午翻到一篇三年前的文章,
是我的助理林靜宜(輔大中文系準博士)所撰。
那年(2019. 12)在東海大學馬賽爾研討會後,
與會老師委託林小姐寫此文,
為以後把該研討會論文發表之申請用。
該文送到「哲學與文化」後似石沈大海,
大概所送論文不合該期刊要求的格式。
但我得作者同意將此文送小會發表,
因為小會重視信仰本土化,
而該文提到雷神父、甘神父、項退結、利利等
都是與小會有密切關係的師長或會員,
所以寄上供大家參考。
是否要發表在「心泉」或「芥子」,由您們決定。
求天主降福您們的文化福傳。
陸達誠 神父 (Bosco Lu, S.J.)
一、根據陸神父著作簡介馬賽爾思想之重要性
2019年適逢馬賽爾(Gabriel Marcel,1889-1973)130歲冥誕,自馬氏去世後至今,每年各國都有不少高品質的馬學研究問世,表示其思想一直有極大吸引力。馬氏作品分哲理和劇本兩類,極富原創性,他說:「我是一個哲學戲劇家,我強調哲學和戲劇在我靈魂裡的結合。如果不研讀我的劇本,一切替我的哲學思想所作的詮釋努力終將失敗。我一直相信:在戲劇中,並且藉著戲劇,形上思想才能被我們把握,並且具體地被界定。」因此馬氏劇本中的哲思研究在中文世界仍有待開發。
至於馬氏哲學重視直觀、第二反省(還原到存有的反省)、主體際性、奧秘、內在超越、身體主體、絕對你等的原創性進路,已被大部份當代哲學吸收,影響層面遍及神學、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管理學、教育、傳播的理論和技巧,在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中其觀念幾乎無遠弗屆。馬氏的靈活思考和對現象的鮮活警覺贏得晚輩學者的普遍喜愛。此外,他活化了存有的概念,開展超越工具理性的第二反省,結合靈修與思考……都給現代人提供存在的啟示,如關永中教授嘗試將馬賽爾哲學與聖衣會靈修(十字若望、大德蘭、小德蘭)相互補充。
馬氏的「being」是「存有」關係,而非「having」(「所有」)的關係。他以「魅力」解釋生命中最存在性的時間,人存在的「當下」,生命中最富有的美質向外奔流,是永恆光輝出現的一刻,其存在時間中的新「點」。而「絕對現在」顯出存在時間的深度,是「存有化」的那一刻,個人整個生命歷史濃聚的一「點」,使歷史的終點在「絕對現在」此點超前出現。從此個人每一天機械性的普通時間,化成存在性的時間,就是被存有「咬住」,再也不會鬆開,故人之恆常是可能的。在「絕對現在」此奧秘的時間中,主體不考慮一切將來會發生變故的因素,因其已發現個人歷史的終點,所以能作基本抉擇與終身奉獻。當人經過如此深刻、絕對之存有的生命經驗,他才真正活了起來。馬賽爾在存在中發現一個「你」的「範疇」,我同你的親密契合超越你、我,也同時必須是你、我的參與,此即「你之形上性」。「你」的最深經驗,是超越兩個主體主觀的意願,與主體之自由。此奧秘是強求而得的。當驚喜的剎那過去後,時間變成考驗的過程,然而臨在仍會不斷地出現,因為存有的奧秘已化身到時間之中,忠信乃臨在經驗之積極延長。存有作為忠信之所在,在忠信之光明中生活,就是向存有本身移動,而一個忠誠者是更完美地走向存有之路。
馬賽爾上述思考發端可追溯至一戰時期,由於近距離接觸無數陣亡者家庭的苦難與血淚,使其哲學重視生命具體經驗,對情感重新估價。他走出後康德主義的抽象及意識,投入存在思考與現象詮釋之途。當時他聽聞一位名將在慘烈戰役後說「人是可以取代的」,就無法忍受生命的貶值,不斷將反省紀錄於劇本和日記中,表示:「一個人」正是「一位不可以被取代者」。僅以劇本《無底洞》角色投入的索姆河、凡爾登兩場戰役為例,前者傷亡130萬人,後者傷亡超過75萬人,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使用坦克殺人。但馬氏遲至1949年出版《存有的奧秘》一書才詳加敘述存在經過存有而具有的奧秘性,可以與問題作對比;問題是可以放在前面加以處理的,奧秘是包括問問題的那個人,包括自己在內,不能成為客體性。其立場異於其他存在哲學家,可說是最接近東方思想的西方學者。其哲學不會隨流行而消亡,華人學者如沈清松、關永中、陸達誠都公開表示對馬賽爾哲學恆久地尊重和欣賞。2018年沈教授逝世後,夫人劉千美教授邀請陸神父著手翻譯馬氏《形上日記》第一冊,這是沈教授託付的遺志。
陸神父自1976年開始翻譯與研究馬賽爾作品迄今,希望平衡並扭轉當時台灣存在主義的刻板印象(以為存在哲學只有沙特的「嘔吐」而已),願以基督之光驅除「荒謬」和「頹廢」。希望此生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完成重視意義的信仰,使基督的愛被每一個華人樂意接受。陸神父在政大哲學系授課時期,已指出:存在哲學之光揚或衰頹,端視後續是否有創造性的新作問世以及「存在哲學」課程的教學方式。如果「存在哲學」變成一套學問,教師向學生鉅細靡遺交代來龍去脈,把思想家的創見變成一套可傳授的學理,那麼「存在哲學」必會壽終正寢,只是哲學史中的一份資料而已。因為理論化的存在哲學已失去原有活力,甚至出賣存在。存在要求老師、學生、研究者走出自我,再走入存有,共同開啟及分享存有。因此,透過教學與研究之人與人間的溝通,過程的本身變成存在經驗,概念被活化而成為存在之見證,每一句話都在心中烙印,言語變成真理的溝渠,互動的雙方均在存有的照明中分享其創造性臨在的恩澤。這是馬氏與海德格、雅斯培、沙特同被譽為20世紀四大存在哲學大師的特殊理由,也由於馬氏在探討人生現象上有巨大貢獻,起步比沙特和梅洛龐蒂早20年,因此現象學史家H. Spiegelberg描述法國現象學運動時,列馬賽爾於榜首,其後才列出沙特、梅洛龐蒂、呂格爾諸人。Spiegelberg說:「馬氏的形上日記顯出了真正的現象學的特色,盡力使這些現象明朗化,並具有對永恆的哲學問題找到新角度和新的進路的能力。」Jean Hering則說:「即使德國現象學不為法國所知,法國本身也會萌生一種現象學,而這種可能性大部份來自馬賽爾的影響。」執當代詮釋學牛耳的呂格爾更說自己師承馬賽爾及胡塞爾,馬氏重視臨在和主體際性,願意與非基督徒對話表示彼此是兄弟(全人類皆天主子女)的關心與友愛之情,不同於胡氏用存而不論法追索意義而走入獨我主義的死胡同。因此1967呂格爾訪問馬賽爾時當面對老師說:馬賽爾和海德格表面看似相反,實際上很接近。馬賽爾和雅士培看似接近,其實對立。馬氏回答呂氏說:您講得很對。馬氏說自己和海德格立場最基本共同點,是:肯定「存有」具有神聖性。兩人都相信「存有」是一個神聖的實體。僅以此觀點,足以驅除任何有關海德格與沙特思想接近的說法。馬氏說自己與海德格之間有形而上的接近,即使馬氏對海德格的某些主張持保留態度。
二、摘述《哲學與文化》紀念馬賽爾的相關內容
1989年為海德格與馬賽爾百歲冥誕,北京又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坦克碾壓青春生命的景像與馬賽爾當年在一戰中的見聞同樣怵目驚心,本年的《哲學與文化》呼籲中共正視海德格與馬賽爾兩位哲人提出的人性基本價值,強調忽視馬賽爾所說的「主體際性」關係是人類的大病,社論質問:是什麼造成中國政權的霸道與暴政?從1949到1989,無論是大陸的鐵幕或台灣的戒嚴,意識形態造成40年的苦難,必須更深切反省與批判。
項退結教授——這位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後回到台灣,在台南教區協助羅光主教傳播福音的神父,自1960年代就在《現代學苑》介紹馬賽爾思想(邀請還是學生的傅佩榮、岑溢成參與馬氏作品翻譯等),他在1973馬賽爾去世時以「巨星殞落」撰文悼念,1989年又在《哲學與文化》透過海德格哲學看天安門血洗事件,認為大學生為未來的中國每一人都能活出人性尊嚴不惜一死,是要打破中共心底的柏林圍牆。
而陸神父在1989年2月《哲學與文化》發表〈奧秘哲學的真諦〉以深入詮釋馬氏1949出版的《存有的奧秘》時,還不知道6月北京要發生慘案。當他應韋政通教授邀請撰寫《世界哲學家叢書》的《馬賽爾》時,在第四章介紹馬賽爾為當代哲學「身體主體」的開路先鋒時,聽聞天安門屠殺消息,寫下「每一個倒下去的身體,把倒不下去的主體挺立起來,成為民主巨人」,這些捐軀的人活出馬賽爾所說的:
犧牲之事實活生生地向我們證明:『存有』肯定自己對『有』具有超越性。殉道作為作證的最深刻意義就在這裡。它『是』作證。
犧牲的主體與客體都是自己,吾體以「絕對有」的身份被「吾是」所交付,「吾是」在交付其「絕對有」時,變成純粹「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是」,充分表現存有的超越性。陸神父入耶穌會也因為1949以後上海親友陸續在中共監獄與勞改營中殉道,馬賽爾最關切的「親人之死」問題也是與神父切身相關的問題。中共執政已70年了,馬賽爾哲學維護人性尊嚴的看法,仍有助於目前各國已發生和尚在發生的各種相反人性尊嚴的事件。
上海復旦大學朱曉紅教授認為當代中國大陸學界對馬賽爾非常陌生,只注意到沙特、卡繆、胡賽爾、海德格等人,原因在於:馬氏著作缺少系統性;馬氏前輩柏格森與晚輩沙特、梅洛龐蒂等人的光芒遮蔽其應有的地位;馬氏哲學濃郁的宗教意識與中國大陸學界整體氛圍不太適合。身為上海人的陸神父,與馬賽爾、雷味納斯(Emmanuel Lévinas,1906-1995)、呂格爾都有交往,得知三位大師在歐洲無神存在主義風行時代挺身而出——雷氏信仰猶太教,呂氏信仰基督新教,馬氏40歲皈依天主教後全力推動有神存在哲學。當中國近百年由於長期內憂外患,使青年傾向虛無主義時,陸神父卻認為馬賽爾肯定人生,以仁愛為出發點的哲學,是從「人與人」逐步透入「存有」,可與孔子的「仁學」相連。若有深度信仰則可更加體會馬賽爾哲學最奧妙之處。因此陸神父用比較研究方式把有神的馬賽爾和新儒家唐君毅思想拉近,這是他以中國籍耶穌會士身份效法前輩會士利瑪竇實踐宗教與文化對話,不但親自拜訪唐先生與彼此通信交流,與新儒家的第二、第三代成員如蔡仁厚、王邦雄、曾昭旭、林安梧等教授相處猶如家人,分享各自的研究成果。
從趙雅博神父、牛若望蒙席創刊的《現代學人》,到羅光總主教任發行人、項退結主編的《現代學苑》,最後到輔大哲學系接辦的《哲學與文化》,各期撰稿學者不乏天主教神父與教友,從事于斌樞機的「基督中國化」、「中國基督化」的信仰與文化對談工作。而馬氏當了40年教外人,即使皈依天主教也自稱為「邊緣信友」,這是說他不站在教會官方神學或哲學立場,卻以其戲劇與日記向教會外知識份子解釋個人所獲得的最深邃的生命美感,使圈外人了解與接受永恆的愛——「絕對你」。馬賽爾在教內與教外兩個世界的中間,處身於教會邊緣,用人性層次的語言述說恩寵經驗,身為哲學家而去看、去想、去發現問題、去運用詞彙使自己所信所活的喜訊成為照亮黑暗的光,使更多人活得更真實、更幸福,但馬賽爾親口告訴呂格爾:站在信者與不信者的中間線上,這個位置不算舒服(陸神父在耕莘寫作會與輔大宗教系所的工作,也是站在中間線上交談的位置)。因此馬賽爾贏得大部份神學家的友情,馬氏的追思彌撒在巴黎聖蘇爾比斯教堂由Daniélou樞機主禮講道時,他稱馬氏為「最真實的基督徒」,是我人「思想和生活的導師」。
1989年10月《哲學與文化》社論針對天安門事件提問:「哲學還能救中國嗎?」答案是哲學家的潛心研究以努力開發人類思想,使後代有更開闊的視野,能建立一個真正符合人文精神、敬天愛人的未來中國。這也是于斌樞機身為中國天主教徒的奮鬥目標。于斌當年受教宗聖若望二十三世委託在台灣恢復北平輔仁大學,耶穌會總會長因服從教宗聖願,在台灣天主教會艱困環境下,排除萬難協助于斌校長辦學,輔大校園至今矗立「伯達」樓、「樹德」樓兩棟為紀念在中共政權下殉道的上海耶穌會士的紀念建築,連跨海到耶穌會的輔仁神學院接受教廷正統培育的大陸天主教人士都佩服其犧牲精神,朱樹德神父的遺骨被當今教宗視為「聖髑」收藏。陸神父則是1952年張伯達神父追思彌撒中由耶穌親口要求「做神父」而得以離開鐵幕進入台灣,親友仍在監獄與勞改營,如他的大哥耶穌會士達源(也是項退結老師友人),接受死亡或長期監禁,視為十字架的喜樂。這是有深度靈修者、與馬賽爾說的「絕對你」在「天人合一」中才體驗到的奧秘。
陸神父從法國回到台灣,在《哲學與文化》投稿以及任教政大哲學系都受項退結教授提攜。2004年9月陸神父說:如果輔大是台灣各大學哲學系和師資的搖籃,項退結教授是搖籃的保姆之一,在輔大念哲學系所而後散至台灣各大學創立、主持、任教的校友比比皆是。而他們在輔大求學期間,對西方哲學,尤其是西方當代思想受惠於項老師的學生不計其數。項老師在教書外,也辦哲學刊物(如《現代學人》、《現代學苑》、《哲學與文化》),所以其影響超出輔大藩籬。當時在各大學念書的大學生對他的文章都爭先一讀為快,他給台灣學生開了一扇窗,使人嚮往另一幅美景。1970年代中旬他接下方豪、趙雅博二位神父交出的棒子,擔任政大哲學系第三任主任,在位六年,他使政大哲學系嶄露頭角,成為台灣哲學重鎮之一。他的學生沈清松以後接他的棒,也接了中國哲學會羅光理事長的棒,使台灣哲學活動大幅增加,大家有目共睹。項老師雖然去世,但他的影響不會消逝,甚至可說與日俱增,因為好的哲學書不像科技書會陳舊。連專治中國哲學、當時已成名的韋政通教授也對項退結佩服到極點,甚至逐漸走出由其師牟宗三先生主導的新儒家園。項老師也關心東西哲學的比較和融合。台灣學界有關德日進、馬賽爾、卡繆、海德格、榮格、意義治療學等都由項老師逐步介紹給國人而成為顯學。但真正項老師的秘密是:台灣天主教會傳唱一首他作曲的〈天主經〉,是1946年他為紀念友誼在大修院所寫,原名〈Quis non tuam admiretur bonitatem Domine?〉。1986項老師將曲子交給陸神父(指導耕莘文教院聖心堂聖詠團,神父喉嚨開刀前在上海唱男中音),至今廣為流傳。這是項老師在學術論文以外的「我與你/我與絕對你」的主體際性經驗透過音樂的流溢,當然馬賽爾與他夫人有同樣音樂經驗。《哲學與文化》近年也有研究天主教聖樂的專題,包括感動馬賽爾入教的巴哈作品。
1998項老師因病卸下輔大教職,在病痛中不斷以音樂和祈禱讚美天主,直到2004去世,夫人易利利與女兒項樂琦在項老師去世前後不只一次公開發表天主賞賜恩寵給其家庭的經驗談(夫人和女兒也都有病痛,得到奇蹟治癒)。這些信仰經驗不會出現在哲學刊物中,但教友都清楚「絕對你」一直都在身邊。
申請2019年馬氏130歲冥誕紀念專題,是期待在華人世界透過更多有關馬氏「光的形上學」之研究(呂格爾說是馬賽爾首創「光的形上學」),
更多海內外學者深入交流:透過馬氏學說而能對當代中國及全人類的切身問題加以關注(戰爭或不義導致的非自然死亡,甚至科學家認為可能有第六次大滅絕等),而非自囚於象牙塔中。
自1989馬賽爾百歲冥誕以及六四天安門慘案發生,可看出當代人應當最關心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獨特尊嚴(每一個人都是天主所愛的「你」)。希望透過本專題拋磚引玉,使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彼此印證與補充,在理論與實際上從馬氏哲學汲取靈感,也使中國哲學內的深刻洞識造福全人類。因此本紀念專題不是完成,而是開始。在台灣由陸神父以及學界後起新秀從不同面向探討馬氏思想,提供跨領域與其他思想對話的可能性,期盼最終達到相互學習以彼此豐富的理想。
後記:
1928-1933馬賽爾在《是與有》日記反省:「佔有」等於「失去」、等於「被佔有」,「不佔有」等於「不被佔有」。唐君毅先生1956有類似見解(《人生之體驗續編》)。1959唐先生說:「今之西方之存在主義者馬賽耳氏,嘗深論人之肉身不可作工具,而當使為道之所存之義。今因引申其旨,增以中國昔賢以樂曲喻精神之義,以論如何使人生隨時可死而無遺憾缺漏之道。然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幸讀者垂察焉。」(《人生之體驗續編》)唐氏已與馬氏神交。1973年9月唐先生在瑞士遇見馬賽爾,但當時無對話,此年暑假馬賽爾親自指導陸神父寫博士論文,10月馬氏去世。對於兩位大師相遇卻無溝通的情況,陸神父說:耶穌會房志榮神父(華人首位聖經學博士,精通九國語文)會德文,在歐洲與馬氏同桌過,他們無法引發交談。緣份未到也。故我說要雙倍「天時地利人和」,才有希望大通。普通寒喧或一問一答,都不能通。見名人而期必通,是奢望也。要有充沛的愛和貴人引薦,或能通過去。一切立「大公志」者無論其信仰或黨派,都在「大公志」下結為同志及至友。因為我們每一人的心底都有根層,此處有善的巨流,什麼也擋不住,故我們接觸到此類人物及其作品,都感奮莫名,這是聖與愛的巨流,莫之能禦。(2019.10.2神父與靜宜討論唐君毅哲學課教材信件)
項退結教授1960年代就在《現代學苑》開始介紹馬賽爾思想,也由於當時台灣學者把沙特的存在主義視為存在思潮之唯一代表,但沙特既不能代表整個法國存在思想,也不能代表整個存在思潮(項退結在歐洲留學時就知道還有齊克果、雅士培、海德格)。項退結教授在《現代學苑》介紹整個存在思潮的積極面向,一方面是他認為馬賽爾的「融通」符合儒家重視體驗的「仁」的哲學,一方面是他想用儒家傳統積極正面的思想補充消極的沙特。這仍是于斌樞機「基督中國化」、「中國基督化」的大方向。其實陸神父的老師耶穌會士王昌祉神父已開始這個工作,中華神學泰斗耶穌會張春申神父曾說王昌祉(1899-1960)神父是1960年代以前絕無僅有的華人天主教神學家。王昌祉神父接受中國傳統經典教育(清代科舉制度下的經典教育),又在里昂的耶穌會神學院讀神學, 以後在巴黎大學以《王陽明的道德哲學》獲得文學博士,又在巴黎天主教大學以《聖奧斯定與外教人之道德》獲得神學博士。王昌祉神父比馬賽爾小10歲,留學法國時就已開始關注馬賽爾的哲學,根據耶穌會袁國慰神父的講法:王神父告訴他「心願是想用馬賽爾和德日進思想,為中國知識份子寫一部辯護學」,但是從法國回上海後,耶穌會給王神父做不完的工作,包括寫神操詮釋、天主教教義詞彙、天主教教義檢討等等,因為中共在大陸對天主教有各種負面宣傳,1950開始王神父必須為信仰辯護,他想透過馬氏、德氏與中國知識份子交談,但一直沒空寫自己的書(耶穌會的服從聖願,要寫修會長上指派的教科書),1960年積勞成疾去世(他在視力嚴重受損下,在菲律賓的戰俘營改造的酷熱鐵皮屋中,寫很多大部頭教科書)。 其實項退結教授在《現代學苑》做的正是王昌祉神父生前想做的事(耶穌會自利瑪竇以來的傳統——文化傳教),沈清松教授也在王神父的書裡看到馬賽爾思想與先秦哲學的交集,陸神父1976回台灣後,在馬氏、德氏與中國知識份子如唐先生等的交談工作上,又做得更多,可以安慰他的老師王昌祉神父了。
現在於上海復旦大學透過教學與研究和無神論環境的知識分子對話的法國耶穌會士魏明德神父(梅謙立神父也是一樣的從事對話,但往德日進和佛學領域走,這從法國耶穌會士甘易逢神父就開始做,甘神父的學弟雷煥章神父1950-1970年代在東海大學附近傳教,撰寫王陽明研究相關論文,使當時在東海教書的牟宗三先生、當時還是學生的杜維明也注意到宋儒以外的明儒之學。以後雷神父轉向甲骨文研究,起初是王昌祉神父在菲律賓託付他要專攻中國哲學的。雷神父1950年代以法文寫下中共在上海打擊天主教的實況報導,陸神父也在現場但倖存,此書西蒙波娃在法國想看還買不到,太暢銷。甘神父還支持陸神父去法國留學。),講了一段話,我想可以補充馬賽爾的「奧秘」,魏神父說:內在自由建立在平心的基礎上,而平心引導我們接受勞役、苦難、死亡,正如它也引導我們接受生命和喜樂——這往往是修道人容易忽略的。
平心帶領人走向神聖,並教我們:神聖並非處於靜止狀態,卻在生命的流動性中顯現。這流動確實要穿越苦難和死亡,但是也不停留其中;它永不止息。與其說神聖是一種屬性,不如說它是個過程。它是自由與無償性的運用,而藉著這兩者,天主在祂聖三位格之間愛的循環流動中無止盡地通傳祂的生命予自身,也在同一行動中通傳祂的生命予人類。正是這生命的通傳,使得人類能夠藉由類似的自由與無償性行動去回應,而這答覆使得人類得以參與造物主的神聖。人類用來表達神聖的詞彙和形象有時候能幫助我們進入這經驗,但也有時反而會成為阻礙。
最終,神操引領我們走向更深的了解,了解那為我們仍是奧秘和弔詭的:神聖並不駐留在無法觸及的高天之上,卻居於我們之間,並藉著最卑微的人們以及出於自由的愛與服務的日常行動而彰顯自身。我們在神操和聖經中所發現的耶穌,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知道自己從至聖者那裡來,而且也將回到祂那裡去,便拿起一條毛巾,為他的門徒們洗腳。
現任羅馬教宗也是耶穌會士,在神操薰陶下知道自己不是超過10億信徒的最高主宰,而是僕人——「眾僕之僕」。當今各國領導人若能學習此種「真正的權力是服務」之態度,更是人類之福。經歷兩次大戰的馬賽爾要講的是一種和平的渴望:在分裂的地方促進團結,在仇恨的地方播送友愛,在失望的地方喚起希望,在黑暗的地方放射光明。輔仁大學和耶穌會在華人世界接受教宗託付承擔橋樑責任,溝通無神(大陸)與有神(教會)與多神(台灣),《哲學與文化》提供的思想交流園地應能使各式各樣花朵繽紛盛開,芳香宜人。以上是我從陸神父身上學到的事情,從耶穌會四百多年在華傳教歷史看發生過的事件,以及無數為信仰而非正常死亡的人們。
1. 馬賽爾曾受耶穌會特呂白克神父(Le Père de Lubac)邀請到里昂的神學院演講「希望的現象學」,特呂白克神父寫過5本有關德日進神父思想的著作,曾旁聽陸神父的馬賽爾博士論文口考,1983年特呂白克神父被教宗擢升為樞機。
2. 直到2010年才由鄭維亮博士發表〈王昌祉論士林哲學與天主教思想的本地化〉(《哲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