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路歷程
許建立
(遵至麗姐之囑,我將自己信仰的種種經歷,與對宗教的拙見,寫就這篇小文。胡言亂語、或誤解附會之處在所難免,還請諸位小會兄弟姐妹不吝賜教為禱。建立感恩!)
我出生於台灣的傳統家庭。父母親信仰的是佛教、道教與民間信仰混合的「宗教」,家裡供奉佛祖、觀音菩薩,也拜天公、媽祖與城隍爺等神明。1960年高中二年級時,我在大表姊潛移默化下,聽要理、領聖洗成為天主教友。九零年初期,開始研究佛理、並皈依佛門。三十年匆匆即逝,如今我對信仰又有了一番新的體會。
成為天主教友後的初期,我虔心接受教理問答內容以及教會所說的一切。雖然覺得其中的教導與科學有牴觸之處,卻是認為宗教與科學無須絕對吻合;心中一團熱火,以身為教友而自傲,不只積極參與各種教會活動、勤望彌撒,也以教理為生活的準則。
七零年代,在美國求學期間,接觸了發達的資訊後,思路大開,我對周遭 (包括信仰) 的種種,也開始用懷疑的眼光與嚴肅的態度去探討。那時,世人的苦難、社會的不公義,尤其困擾了我。儘管《創世紀》裡清楚地記載天主按照祂的肖像創造了(所有的)人,但是許多白人基督徒傳教士顯然自覺得天獨厚,因而甚至欺負、壓榨應該是同為天父子女的原住民。另外,一些保守的基督宗教(包括天主教會)不肯承認大多數醫學界人士都公認同志性向乃是天性使然、而非後天選擇的說法,對同志多方排擠、歧視,也使我愕然。逐漸地,面對這些基督教會該負直接、間接責任的惡行,我強烈地感到「受騙」:一位全能、全知、全善、正義、仁慈的上主竟然可以容忍這些與祂本性完全相悖的邪惡存在,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把它們怪罪於人為的疏失、軟弱,顯然與「聖教會一直在聖神引導著」的說法互相矛盾;若把人類的造孽歸咎為「在失樂園偷吃禁果後,亞當和厄娃得了上主所應允的自由意志的後果」,更無法說服我;畢竟,亞當與厄娃的故事,充其量也只是神話而已。迷惘之際,舊約的《約伯傳》 和 ”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註】這本書都無法解開我的疑竇。突然我想到曾經聽過多位神父說:「信德是天主賜予的」,於是趕緊求助於天父,開始專為自己的信德虔心默想、祈禱,求祂指點迷津。一大段時間過去了,我卻依然在信德的瀚海上載浮載沉…。最後,我終於徹底失望了,雖然那段時間,我繼續上教堂,但是心如枯木的我完全無法得到任何神慰!
1987年底,先家母入住溫哥華聖保祿醫院,重新安裝她血液透析(洗腎)需用的小導管。本來是小事一樁,處理完竣即可出院的,她住院時身體卻時好時壞,令人有些憂心。有一天晚上老人家精神頗佳,卻心平氣和地告訴在病房陪伴的我們:她即將「開始長睡」。被驚動的貝爾醫師 (Dr. John Bell) 經過一陣檢查,笑著安慰我們說:她今晚哪兒也不會去…。幾個小時過去了,雖然貝爾醫師又幾次檢查生命跡象,還是認為沒有大礙,老人家情况卻開始惡化。最後更要我們找來醫師,特別向他道謝,同時道別。貝爾醫師一陣錯愕之後,讚歎、稱奇地說:在他行醫三十幾年當中,還沒有見到一位如此在病情尚稱穩定時卻自己預告死期;瀕臨死亡之際,又不忘向他致謝、告別的。
我在痛失慈母的日子裡,回憶她老人家預知死期,瀕死前且萬般篤定、自在,原諒曾經不忠的老爸,又對醫護人員表達感謝之忱,我深深為之震撼、感動。心想因婚姻不美滿而導致常年身心痛苦,飽受折磨的她,有此出奇的表現,只有她皈依佛陀和常念佛號的力量可以解釋。於是,我決定去探討先家母一生篤信的佛教。
經朋友的介紹,我參加了一個佛學班。每週一次的課程包括佛經研習、禮佛、繞佛、打坐等。授課的周老師是位當時執業的婦產科醫師,很巧的是她也曾是天主教徒。記得她常說耶穌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大菩薩,她每年聖誕節一定進堂向祂致敬。最讓我佩服、且感激的是,周老師不迷信,也不重外表的儀式、法會等,而特別講求內心的修為。她自己精通佛經,對我們卻注重漸進地深入;不好高騖遠。在我跟隨她將近十年之間,她只輪流講述兩部經書,帶我們逐步進入佛理的精髓。
除了每週上課之外,我自己也另外研讀佛學的論述。我發現佛教講的「三世因果」、 「生命輪迴」正是世間種種現象最好的解釋。一切「果」都是先前所種的「因」,因為「緣」起而造成。不像基督宗教說的「一切都是上主計劃中的一部分;只是我們凡人無法明白上主的安排而已」。還有讓我震驚的:出生於兩千五百多年前的釋迦牟尼佛所講述的「三千大千世界」竟然與今天科學家所說的宇宙論相似。想想區區幾百年前,偉大的物理/天文學家伽利略和哥本尼古斯竟然因為主張地球是繞著太陽旋轉,打破教會要大家相信的「地球是宇宙中心」的說法,而受到教會百般迫害!令我對基督宗教和佛學更有另一番體會。
在佛門裡,我學到了:佛陀不是全能、全知的神,祂不曾創造宇宙,祂不能使死人復活,也無法決定我們的命運;祂卻是一位親自體悟人生疾苦的導師,祂教我們明白生命的無常、教我們去除痛苦的良方,祂更要我們行善避惡,普愛眾生。由祂的教誨,我了解了萬物都有佛性(和「天主以祂的肖像造人」類似),卻因貪、嗔、癡而產生煩惱,使原有的佛性蒙塵;唯有努力修持戒、定、慧的功夫,才能明心見性而開悟。佛理更教我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們不該執著於表面上感受到的外相,才能通徹事理的真相(「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此生的目的在於努力造福、修慧,以成就涅磐,免得繼續在六道之中生生死死、不斷輪迴。
找到覺得適合自己的信仰,而心中充滿「法喜」的當兒,我驀然想起當年剛剛領受聖洗、成為天主教友那天的往事:當天為我付洗的家鄉本堂瑪利諾會會士顧倫神父 (Rev. John Curran) 於儀式之後,在他客廳準備了茶點,招待前往觀禮的多位親友。正當大家聊得開心時,顧神父突然對我說:「你將來應該去研究佛學」。我當時完全不以為意,沒把這句好像是無厘頭的話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難道是我本有「佛因」,因為先家母的「善緣」,後來成就了我的「佛果」, 而當年顧神父卻早有先見之明,知道我終究會成為佛門子弟?
距離九零年代初期,我在俊英法師見證之下,皈依佛教至今,忽忽幾十年又過去了。這期間,雖然生活上有許多起伏、變化(「無常」),在信仰方面,我內心卻始終平靜無波。除了繼續努力,求取精神生活的進步之外,也投入安寧照護的領域,陪伴生命末期的病人及其家屬,為的是將佛陀的教悔,實踐於實際生活,自己也從這些經驗裡學得無數的人生功課。另一方面,我對宗教信仰又有了另一個看法。
由於人類無法解釋大自然,以及包括生、死之間的諸多現象;更無法了解死後世界的真相...,久而久之,各類信仰就隨著種種試圖解釋這些現象的說法而產生,眾人也開始聚會、祈禱、討論與之有關的一切,隨著,為了因應管理團體、整理並傳揚這些「說法」的種種需要,宗教的雛型也慢慢形成。因為人總是喜歡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觀察、解釋事物,因此大多數的人相信這超自然的力量是有位格的being,跟人一樣有思想、有意識、也有感情。同時,為了解釋變化萬千的宇宙景象,神就被塑造成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萬能主宰。祂同時也受到人類的仰慕、朝拜、依賴和敬畏。有神的宗教大多如此。
本來,宗教信仰就只是這麼單純的事,信教也應該在於培養、強化自己與所信仰對象之間的關係。信仰團體的規矩、道理、禮儀及其他有關種種都是凡人所訂,與信仰無大關聯,很多信徒卻本末倒置,盡在這些人為的事情上打轉,而忽略了自己與神之間的直接溝通。此種行徑實在是失去信仰的真義。
經過傳統民間信仰、天主教、與佛教洗禮大半生之後的我,依然相信宇宙確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然而,卻覺得那力量可能是有位格的神,也許是一套法則,更說不定是一股超大能量的洪流。根據不同解釋而發展、形成的諸多正信的宗教,都可以是充滿真、善、與美好的。每個人大可根據自己的看法、興趣、個性與傾向做選擇,然而,不管是滾滾巨河、或是涓涓細水,萬流終將歸宗。我們所該努力實踐的,是所有正信宗教都強調的「敬天、仁人、愛物」的教訓,活好這個自己能夠把握的生命,對於死後去處,則是無需特別刻意追求,畢竟「好生」之後、我確信「死後一切也必美好」。在安寧病房,我曾經遇到一位瀕死的無神論者,這位曾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大科學家,說他不畏懼死亡,因為「死後的世界是人生最大的祕境;當我斷氣之時,正是我在這個祕境探求真相的開始。」
回顧我的信路歷程 ,在各階段,一直有諸聖、先賢、神長以及至親好友引導著我,讓我得以正向前行。對於這些貴人的扶持,個人深覺慶幸,更是滿心感恩。已屆耄耋之年的現在,我不敢奢望死後上天堂或證涅槃,而只求把握當下,善度餘生,以期在大限到來的那一霎那,可以多些自在、少點罣礙地隨著那位大科學家去祕境探險。
【註】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 的作者是一位猶太教拉比 Harold Kushner,他反省
「如果上主是全知、全善、全能,為何很多好人沒有好報」這個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