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為主體的「新存在」
林靜宜撰寫
《存有的光環》收集陸達誠神父1976-2001年有關歐洲當代哲學、宗教哲學、生死學與天主教思想及臨終關懷的單篇論文,也是一位耶穌會士與神恩互動的靈修紀錄,詳述馬賽爾(Gabriel Marcel,1889-1973)哲學重視直觀、第二反省(還原到存有的反省)、主體際性、奧秘、內在超越、身體主體、絕對你等的原創性進路,影響當代哲學及神學、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管理學、教育、傳播的理論和技巧等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參考第1、3、6、13篇及附錄3)。馬氏存有論立場是喜樂洋溢的基調,而非焦慮或荒謬,因此異於其他存在哲學家(參考第4、5篇)。
1930年代耶穌會王昌祉神父(1899-1960)在法國已關注馬氏哲學,感到士林神哲學之抽象概念無法打動中國人心(參考第12篇),有意以馬氏和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思想與中國知識份子交談(參考第10篇)。1950年代王神父在國共內戰中流亡於菲律賓,未竟遺志就由學生陸神父實現,1970年代以後陸神父透過翻譯與研究馬氏哲學,使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彼此印證與補充(參考第2、9篇)。
陸神父認為馬氏哲學精髓就是描寫「臨在」——最深刻、最完美的溝通,在平凡中活出「非凡」的「存有化的存在」(L’Existence existentielle),這種高級「臨在」經驗相似於神祕的宗教經驗。1967年32歲的陸修士到香港拜訪58歲的唐君毅先生,使他認為相遇的一小時是此生曾有過的最高級「臨在」經驗之一(參考附錄2)。唐先生為陸修士效法利瑪竇促進文化與福音互惠的志願開出一個新視野,在理論與實際上從馬氏哲學汲取靈感,亦使中國哲學內的深刻洞識造福全人類,期盼最終達到東方與西方相互學習以彼此豐富的理想。
陸神父與唐先生交談,更與新儒家第二、第三代學者如蔡仁厚、王邦雄、曾昭旭、林安梧等教授相處猶如家人,分享各自的研究成果。沈清松教授則在王昌祉神父書中看到馬氏哲學與先秦哲學的交集,著手建構中華新士林哲學。由於儒家文化與基督信仰都以仁愛為出發點,可從人與人的相遇走入「存有」,於深刻臨在經驗中體會馬氏哲學超越「第一反省」的「第二反省」,彌補理性運作的偏差,使人達到自我完成。(參考第7、11篇)。
1973年在法國馬氏指點陸神父應仔細閱讀〈存有奧秘之立場與具體進路〉(參考附錄1),理解馬氏對「奧秘」的詮釋以及所發明的「第二反省」,但馬氏與陸神父的導師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1906-1995)在「意識與奧秘」上觀點有異,10月馬氏突然去世,由馬氏兩位摯友法國耶穌會士Gaston Fessard(1897-1978)與Xavier Tilliette(1921-2018)協助陸神父完成論文。在兩位師長引導下,陸神父勇於採取與列氏不同的立場,以異於列氏的方式詮釋馬氏「奧秘」哲學:列氏「奧秘」哲學是「非存有」、絕對超越、被動性以及光明的消失,馬氏「奧秘」哲學詮釋「存有」是「臨在」,存有論的核心信念在於:存有的本質是「主體際性」(「互為主體性」),從「主體際性」中體驗存有及存有之光,強調超越的內在要素,接受有條件的被動性且肯定光明之重要,是「光的形上學」(呂格爾所說)。當時歐洲無神存在主義風行,具備宗教意識的馬氏、列氏、呂格爾(Jean Paul Gustave Ricoeur,1913-2005)三位有神論哲學家挺身而出(參考第8篇),以研究成果提供全人類更開闊的視野。
在1956年,21歲的公教青年陸達誠在上海被迫進入工廠勞動改造,成為一個「他/它」,此年馬賽爾擔任列維納斯的博士論文主審,師生三人尚未相遇。2015年,上海復旦大學朱曉紅教授指出大陸學界整體氛圍與馬氏哲學濃郁的宗教意識不相契(參考《存有的光環》2016年簡體版),但上海人陸神父將法文承載的奧秘哲學以中文向讀者展示:在「馬(Marx)列(Lenin)」以外,還有另一種「馬(Marcel)列(Lévinas)」,使人生更喜樂、更自由的「純是」式的愛。(參考第14篇)。
1960年代項退結教授已使用中文介紹馬賽爾思想,當時台灣學界將沙特視為存在思潮唯一代表,1970年代陸神父以馬氏哲學平衡並扭轉台灣對存在主義「嘔吐」、「荒謬」、「頹廢」的刻板印象,內憂外患已使青年傾向虛無主義而否定人生,馬氏哲學中的光明與希望能夠照亮人心憂鬱的黑夜,強調走出自我、接納其他主體的「你」、「我們」。人在與「絕對你」的主體際關係中,逐漸建立能為別人成為「你」的位格,在「絕對你」中與一切「你」交流。而最能臨在、最能自我贈與、最徹底奉獻的生命是「聖者」,是最高級的「希望」,其主體性是「我們」,同時開向「絕對你」及一切的「你」,因此聖者的存在方式最不受失望與自殺的威脅。(參考第15篇)
1977-1992年陸神父同時在政大哲學系與耕莘青年寫作會服務,以哲學與文學兩種形式書寫各種「臨在」經驗,從「主體際性」中體驗存有及存有之光,他將1987-1992年的成果出版為《馬賽爾》專書(東大,1992),在闡述「身體主體哲學」時驚聞天安門悲劇,觸動他寫下「每一個倒下去的身體,把倒不下去的主體挺立起來,成為民主巨人」,那犧牲的主體與客體都是自己,吾體以「絕對有」的身份被「吾是」所交付,「吾是」在交付其「絕對有」時,變成純粹「是」,一個一無所「有」(having)的「是」(being),充分表現存有的超越性。
人類歷史上首次使用坦克輾壓「你」的一戰場景,在北京再現。從1919到1989,馬氏與陸神父都指出坦克衝撞的「一個人」正是一位不可化約、不可客體化的「你」。經歷兩次大戰與不義導致的大量非自然死亡後,馬氏呼籲當代人應該最關心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獨特尊嚴——「一個人」是「一位不可以被取代者」。只有當一個主體成為「你」的時候,主體才真正存在,否則他只是客體,別人對他來說不存在,他對別人而言也不存在。
馬氏認為當人把生命奉獻給一個價值(如愛德)並為此價值受苦或死亡,此價值就使其生命神聖化。沒有價值,就沒有共融。自私的「我們」之聯結只是加強「他」(兩個「我」),而不是「你」。因此馬氏說:能將「共鳴」的感覺注入周圍的人,是因為此人「盡量少為自己而存在」,這樣的一個存有,既忍受無數創傷,同時也因苦難具有驚人的恢復能力,引領彼此參與另一個豐盈滿溢的存有世界,使他/她成為「你」。馬氏哲學主題之一的孤獨且難以忍受的痛苦,在一個人體會到真正的愛情或真實的友誼時被超越,由相愛而締結的「我們」不是一個新的自私單位,即使彼此只有短暫片刻的相契,也能使一個「我們」、一個互為主體的「新存在」誕生。
陸達誠,《存有的光環:馬賽爾思想研究》,台北:心靈工坊文化,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