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永遠
首次聖地之旅 – 寫在矢發永願十一年之際
戎利娜修女
2005年5月31日,是我矢發永願的日子。那時我還在菲律賓求學,同班的修女都已經早我一年發願了,我因為讀書無法返回,遲了一年。我一個人在獻縣有百餘年歷史的聖堂內,發了願。記得前一天的晚上,修會會長曾問我,要不要做紀念聖像?我說不要;要不要拍照留念?我說不要;禮儀要不要錄像?我依然說不要。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這是我和天主永遠的結合,從此 「for ever」,我將這一刻永遠銘刻在心底,留在生命裡,我不需要任何可見的標記。而且,我只是一個人,沒有必要。當時主教在旁邊幽默地說,錄像還是要的,如果哪天你後悔了,我們得有個證據。我沒再堅持,就錄了像。
紀念聖像、照片或錄像有沒有,於我一點都不重要,我的心裡有一個比這個大許多的願望,我想和耶穌一起在聖地度蜜月,到以色列朝聖。從我開始聖經專業的2001年,去聖地就成了我心裡一個放不下的灼燒的渴望。記得我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祈禱:主啊,你知道我心底深處的渴望,就當這是我向你要的永願禮物!我從來沒有在祈禱中要求過什麼,這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如此直白。我心底裡知道天主是不會拒絕我的,當時那一刻我就明白去以色列朝聖的夢會成為現實的。
以色列以璀璨的朝陽歡迎了我
2005年6月底,我離開家鄉,輾轉馬尼拉和香港,終於抵達渴慕已久的聖地。我們的飛機抵達以色列上空的時候正是清晨,許多機上的乘客已經戴上「基帕」(Kipa, 希伯來文的意思為「遮蓋」, 表示對上主的敬畏)。從飛機上向外看,地上的景色已相當清晰,一邊是蔚藍的地中海,一邊是起伏的山丘和陸地。太陽剛剛升起,飛機好像向著朝陽飛去,陽光透過機上的窗口射進來,飛機沐浴在萬道霞光中。那天是主日,我任由淚水從臉上滑落。我在心裡說:「主,我來了;早安,以色列。我期盼已久的蜜月就要開始了。」
上主的慷慨永遠超過人的期待。我本計劃在以色列逗留一個月,參加Bat Kol Institute(Bat Kol希伯來文的意思是「聲音的女兒」,「聲音」指的是天主的聲音,「女兒」指的是每個人的內心和靈魂 )的《申命紀》課程,為期四週,之後就回到馬尼拉,寫碩士論文,計劃在2006年3月畢業。然而機緣巧合,我之後又能夠在希伯來大學讀了兩個月的現代希伯來文。這樣,我在耶路撒冷一下就住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成為我人生經歷中的瑰寶。
Bat Kol Institute的時間安排非常巧妙,週一到週五上課,週六和週日根據上課的內容,到以色列各地遊覽。所以我們在去不同的地方之前,已經做了相當充分的準備,將對聖經的研讀和實地考察相應地結合了起來。在這些週末旅行中,最讓我難忘的是在Negev 沙漠的那幾天。
與以色列子民同走曠野路
提到沙漠或曠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為此,看,我要誘導她,領她到曠野和她談心」(歐二16)。為我,曠野因此而蒙上了一層浪漫神秘的色彩。我禁不住問,上主為什麼要帶領以色列到曠野去和她談心呢?
我們在Negev 住了兩個晚上,呆了三天,住在相當傳統的帳棚裡。一切都是傳統的樣子,大家席地而睡。衛生間沒有水,以木灰當水。這幾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清晨四點起床,每人背上至少兩千毫升水,出發去走梅瑟帶領以色列子民可能走過的一條曠野路。在曠野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缺水,即使不覺得渴,也要時不時喝點水,不然身體缺水會相當危險。如此看來,出谷紀和戶籍紀中因為水而出現的爭執就不難理解了。
我們一行二十餘人,由一位以色列地陪帶隊,天還未亮就出發了。我們默默地魚貫而行,只聽到行走的聲音,沒有一絲喧嘩。我們一完全進入曠野,就變得異常渺小。雖有二十餘人同行,卻感到自己獨立於天地間的空寂。蒼茫的大地好像與天揉合在一起包裹著我。這感覺於我非常真切,少年時的我最喜歡秋末遊走在鄉間空寂的田野裡,品味天地間走來了小小的我的感覺。然而,曠野中的這種空寂感又強烈了許多倍,我不想面對內心深處的自己都不可能。在曠野裡,我好像無處藏身,因為天地交接處唯有我一人;我又根本不想藏身,與天地同遊的莽蕩之情激盪著我的身心。
太陽升起的時候,以色列地陪開始教我們辨識曠野中的灌木,特別讓我們認識了「梅瑟的荊棘叢」。這些灌木都很矮小,卻有極強的耐旱能力,不僅自己要在乾旱的曠野裡存活,還以葉子裡儲存的水分養活著曠野裡的動物。在我們行走的過程中,不時看到不同體型的美麗的羚羊在附近的崖邊跳躍過去。到了上午休息的時候,以色列地陪讓我們每個人找塊大石頭乘涼休息。曠野裡基本沒有樹木,要找到陰涼就要找石頭了。好在曠野中石頭並不難尋,我找了一塊坐在陰涼處。我好像平生第一次在石頭下覓清涼,驀然了悟聖經中對上主是磐石的暗喻。上主這磐石不僅堅實可靠,而且清涼如水,祂不僅是人生活的根基,也是庇蔭,剛柔並存。
坐在石下的我望著陽光照射下的曠野,看著天上的白雲飄過,在地上留下清晰的影子。我的心再次被不期然地觸動:在曠野裡行走的人是多麼希望頭上有片雲遮蔽陽光啊。按照出谷紀的描述,上主正是白天以雲柱,晚上以火柱的方式與以色列人一起走曠野路的(出十三21-22;十四19-20;四十38)!上主的堅實可靠與柔情似水幾乎讓我整個的人融化。在曠野中,以如此直觀的方式感受上主之愛,讓我無語凝噎。
教會——出水、滋養生命的磐石
我們在另一個週末去了加利利海和戈蘭高地,來到了新約聖經中所說「斐理伯的凱撒勒雅境內」(瑪十六13),也就是耶穌對伯多祿說「你是磐石,在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會」(瑪十六)的可能地點。那裡有一座大山,山底是一個巨大山洞,從岩石的顏色判斷,山洞之前曾有水洶湧而出。這也正是耶穌對伯多祿說話的場景。同行的人中有一位基督教的 Brother Kevin, 他和我們分享說當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悟到聖經中耶穌的話不太可能僅是後期引申的關於伯多祿繼位人的問題,而也是關於耶穌心目中的信仰團體的樣子。在出谷紀中,梅瑟曾擊石出水,使曠野中的以色列人生存下去。教會團體也需要成為能出水的磐石,滋養人的生命。
聖地讓聖經鮮活起來
在聖地的三個月,讓我真切地覺得聖經中的話語鮮活了起來,有那麼強的生命力。當然,我在這三個月的時間內也儘量讓自己把握各種不同的機會,例如在希伯來大學讀希伯來文期間參加每週的Pizza Talk,這是關於每個安息日讀經的演講,演講者都是猶太經師,因為免費供應Pizza,吸引學生來聽,所以稱為Pizza Talk。猶太經師對希伯來聖經的解讀很像中國傳統的文人學士,他們常娓娓道來,深入淺出,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由於我幾乎每週都去,甚至被幾位經師認為是猶太後裔!不知他們知道我是天主教的修女後會作何感想!因為Pizza Talk,我還有機會在一位經師家裡度過了一個完整的安息日。那是我終生無法忘懷的安息日。經師彈奏著美麗的音樂,大家一起吟唱,在落日的餘暉中走入新的一週。那份寧靜與安然,沁人心脾,從此我再也忘不掉那樣的感覺。
那時的耶路撒冷並不安寧。我在希伯來大學兩個月期間,就有兩次爆炸,都發生在公交車站附近。但我一個人夜裡十一點走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竟然毫不害怕,也不擔心。我常心裡想說,耶穌啊,如果我死在這裡也很有福氣喲,我就與你同眠了。只是這樣的想法是不敢與親人、朋友或修會的姐妹們講的,不然他們會為我擔心死的。然而我確實如魚得水,自得其樂,盡情享受著耶路撒冷的一切。
我也參觀了聖經動物園、以色列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以色列博物館展示著死海經卷的Shrine of the Book,等等。對以色列的傳統、文化與地理瞭解越多,越感受感知聖地的一切為深入讀經是多麼關鍵。
安息日——心身的盛宴
為第一次踏上聖地的我,以色列的安息日是多麼特別,甚至讓人震撼的日子啊!週五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商店的門都紛紛關閉,路邊已經擺上了美麗的鮮花,讓下班的人能讓下班的人能順便買回家;再晚一些,當人們已經陸續回到家的時候,公交車也停下來。等到傍晚時分,各處一片寧靜,人們已經開始了安息日前夕的祈禱。我還清晰記得第一個安息日帶給我的觸動。以色列民族與中華民族有那麼多相似之處,又那麼不同,最大的區別透過以色列的安息日就展示出來了。中國人多麼需要這種刻意有所不為的時刻,需要讓身體停下來,與心靈一起宴飲;中國社會又是多麼需要這樣的一種安寧,由內而外的寧靜,不從事任何外在不必要的事務,只專注上主的教導、家庭與天人的關係。
以色列的安息日是真正的安息。按照猶太傳統,安息日不談任何與錢相關的事情,有意避開憂愁和焦慮,那天不洗衣服,不打掃房間,不看電視,不遠行,甚至連飯菜都提前準備好了。他們清潔自己,穿上最美的衣服,房間裡擺上鮮花,安下心來,與家人一起,以討論交談的方式閱讀聖經。會有人不愛上安息日嗎?曾有猶太經師回憶他做清潔工的父親,這位父親讓他的幾個孩子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說「我每天活得像個奴隸,但安息日這天,我是個國王。」
真正懂得休息的人才知道怎樣工作。我下意識地覺得,猶太民族之所以獲得諾貝爾獎的比例最高,非常有創意,與嚴格遵守安息日密切相關。在以色列的三個月,我幾乎每個安息日都去參加會堂的禮儀,我喜歡安息日在會堂內如家一般的氛圍。猶太人的信仰培育不是以會堂為主,而是圍繞著家庭展開,這大概是猶太信仰能夠歷盡劫難而依然源遠流長的原因之一吧。
從那以後,我刻意把每週五晚上留下來,作為我的「安息日時刻」,那成了我每週最期待、最美好的時間。聖經中的上主是時間之主,並非地域之主。所以最需要聖化的是時間,而生命中的每一刻都無比寶貴,無法被替代。人並非工作與物質的奴隸,如何真正過好當下每一刻成為生活的關鍵。
讓愛持續到永遠
十一年,彈指一揮間,飛逝而過。我曾再次在2006年去以色列參加猶太大慶節的課程,但聖地無論去多少次,我也會覺得不夠。如果不是大陸有這麼強的對深入理解舊約聖經的需要,而我肩負著這方面的責任,說不定我會選擇長期留在聖地。我會對耶穌講盧德對她的婆母說過的話:「你到哪裡去,我也到哪裡去;你住在哪裡,我也住在哪裡;你的民族就是我的民族,你的天主就是我的天主;你死在哪裡,我也死在哪裡,埋在哪裡」(盧一16-17)。我知道我的想法相當天真,耶穌並不受聖地的限制。然而,我的心的一部分好像留在了以色列,留在了耶路撒冷,讓我時不時夢牽魂繞。
愛屋及烏,我對天主之愛毫無疑問擴展到聖經、聖地和猶太傳統。我常把自己當做備受祝福的人,我也因此而無比幸福,因為我做著最愛的事情。我曾是一個幸福的學生,學的是自己的最愛;現在是個幸福的老師,教著自己的最愛。但我從未將自己看作教授聖經的老師,其實,聖經是我們所有人的老師。它有著古老的淵源,會比我們所有人活得長久。我只是在聖經這浩瀚的海邊撿拾貝殼的孩童,將自己的發現和驚喜分享出來。而我自己,也不斷收到他人分享的撿到的禮物。
在以色列,人都說:不是你選擇了耶路撒冷,而是耶路撒冷選擇了你。的確如此,我生命中發生的任何事情,我都是接受者,天主是主動者。同時,體認天主的主動讓我有了生活中最根本的主動。
1996年7月16日是我發初願的日子,那時發的願是一年的,但當時我想的不是一年,而是一生。後來,每次參加他人的永願禮儀,特別聽到英文的「for ever,」我的心就會一震,脆弱渺小血肉之軀的我們,要和天主「for ever,」可能嗎?為人不可能的,天主卻使之成為可能的。我唯有將我融入天主內,將我的小愛融進天主的大愛,這愛才會「for ever」。
(本文原載於《北威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