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間
許建立
下班的時間到了!我寫完探訪記錄,也向來接班的瑪莉作了簡報、交接,又到護理站,從護理師詹姆斯口中得知沒什麼要我做的事之後,我特別再到八號房的門口,向即將上路的畢爾告別。
稍早值班之前,詹姆斯就告訴過我畢爾已經陷入昏迷,呼吸也呈瀕死的現象…,因有家人及好友在他房裡,我就沒有去打擾。但是,我知道我一離開安寧院,就會和這位我敬愛的智者永別,我必須前去獻上我的敬意及祝福,即使是站得遠遠地。
在八號房門外,我見到畢爾女兒凱瑟琳及其他三、四個人圍住病床 。他們個個神色憂戚,或者低頭祈禱,或者疼惜地撫握著畢爾的手…。從他們的間隙,我依稀可以看到畢爾雙眼微閉,神情平和,除了呼吸顯得急促、不規則之外,他就像是正在酣睡中一般,安詳、自在。我為他施行藏傳佛教的「頗瓦法」,祈求他虔信的耶穌基督,用慈愛的光芒包圍住臨行的他,帶給他平安、溫暖與療癒,更引領他前往天鄉。同時,我與畢爾結識的經過不自覺地映上心頭。
在安寧院值班的日子,通常在接班後,要先從電腦上把一周的有關通訊,以及志工們的訪談記錄看完。如果沒有馬上需要陪伴的病人,或者其他急需處理的事情,我會開始清理院裡所有的蜂鳥餵食器。本來,我們整個安寧院只有二號房間外的陽台,有個裝有糖水的蜂鳥餵食器。幾位住過那個房間的病人及家屬都表示觀看蜂鳥取食帶給他們很多樂趣。蜂鳥顏色鮮豔、小巧玲瓏,有本事不斷拍翅、在半空中停留…,相當討喜、令人憐愛。然而,牠們卻是警覺性很高的鳥類;牠們通常會在附近的樹枝上觀察一陣,以確保自身安全無虞之後,再停在餵食器上,小腦袋一上一下地吸食糖水。牠們也有很強的「獨佔慾、地盤觀」- 認為該餵食器屬於牠們專有;若有其他蜂鳥不識好歹地想來分一杯羹,一定會強加驅離…。這些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會帶給在死神環伺下、久臥病床的末期病人小小的「確幸」?!有鑒於此,院方決定在每個病房的陽台上裝個餵食器。因為我家後院裝有一個餵食器,我對調製糖水,以及清洗餵食器等簡單的工作略有經驗,因此,購買、裝設,每周定時的清理,以及裝灌糖水的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
一個多月前的某一天,當我正要把剛清理過、換裝好糖水的餵食器掛回八號房窗外時,我眼角隱約感到隔著玻璃的房裡似乎有東西不停地擺動著。往裡面望去,我注意到是有位躺在床上的老先生,正笑容可掬地比著大拇指、向我招手. 我也一面笑著揮手打招呼,一面告訴自己他應該是畢爾 - 我從志工訪談紀錄知道他是前兩天入住的。因為有這層因緣,那天我第一位探訪的病人就是畢爾。
畢爾九十二歲,攝護腺癌末期;雖然年事已高,又是癌末,他有些消瘦,卻精神奕奕,清醒的時候居多;不像許多其他病人,成天昏睡。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親切、有禮,喜歡看電視,對世界大事瞭若指掌,而且非常健談。幾次探訪中,篤信基督的他多次提到他堅信死後將回去上主身邊,也會和早逝的元配重聚。他並告訴我:他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不怕死神來訪。他所有的財產,除了小部分登記給經常來陪伴他的獨女凱瑟琳之外,其他的則分別捐給專門照顧年老長者的財團法人以及療護末期病人的安寧機構…。也因此,他經常顯得從容、自得,一點都不像風中搖曳的殘燭。
從他和凱瑟琳互動的情景,不難看出他們父女情深。他們有時下棋,有時一起看電視、看相簿,有時閒話家常…,完全沒有別離前的那種哀傷。但是,有幾次凱瑟琳利用父親午睡時間,自己在客廳看書時,我有和她談話的機會。她對於老父即將遠去,是悲傷愈恆,經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分享畢爾和她的親情,來表示她的不捨。相反的,我和畢爾獨處時,卻不曾見他有過臨行前的那種惶恐或不安。我直覺地認為那不僅是他堅強的宗教信仰使然,因為一般虔誠的教徒,即使知道死亡是回歸天鄉、或往生極樂,對於即將與親人天人永隔,卻都或多或少會有依戀以及感傷。可是,在畢爾身上,我完全找不到一丁點的蛛絲馬跡;好奇心驅使我要探個究竟。
有一天畢爾午餐過後,我陪他把加拿大廣播公司的午間新聞看完,趁著凱瑟琳還沒到,我裝作不經意地說我非常羨慕他在生命末期還是這麼淡定、鎮靜。他笑著問我難道忘了他曾說過的:死後將回上主懷抱,也將和愛妻再續塵緣?我搖搖頭,表示沒忘,卻因為跟他很熟稔的緣故,跟著單刀直入問他:「可是你對即將和凱瑟琳、其他的親友,以及所有你鍾愛的人、事、物永別,難道不會有多少的失落感嗎?」聽我這麼一問,畢爾點點頭說:「問得好,」接著卻不作聲地閉起了雙眼。我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候著他的下一個反應。一陣子之後,他睜開眼睛,面容有些嚴肅地說:「我對東方哲學懂得不多,不過,我知道你們華人對於得與失的看法,常說『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看我同意地點頭,他接下去:「其實,對於後者,英諺也有『上帝為你關了一道門,必會為你另開一扇窗』的說法;兩者道理是相同的。一般說來,在我們生命中,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比如考試沒考好、女朋友沒追上、工作沒申請到、升遷加薪沒我份、孩子不聽話,以及家庭不睦、至親不合、年老多病、體能日衰等等和我們心意相左的事,大多會帶給我們很多失落感。可是,我們經常只感懷我們失去、或沒能得到的,而不曾想到失去某種機會的背後,常常另有契機出現。」畢爾停了一下,看我聚精會神地聽著,就接著說:「考試沒考好,也許激發我們更用功的心,下次考得更好;女朋友沒追上,也許條件更適合的就等在後頭;工作沒申請到,也許讓我們再進修、因而有了更好的職位;處事與他人不符,正給我們機會調整作法、提高EQ;年邁體衰,也正是『黃昏將至,補救錯失要及時』的最佳提醒…。就是這樣,很多不如意事,常常是 a blessing in disguise,不是嗎?」我點點頭,但卻覺得他還沒談到重點,不覺問到:「但是…」話沒說完,畢爾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似地笑著說:「你覺得『死亡』這個大失落,有些不同:我們一死就『全失』,就不可能有『得』了,是嗎?」我比起大拇指,讚嘆畢爾的智慧,不說話地聽他開解。果然,他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死亡那一刻,我將馬上失去和凱瑟琳再相聚的機會,也必須和我平常鍾愛的一切,包括看見蜂鳥覓食的驚喜、與朋友暢談的歡欣等事告別,這當然是一種非常巨大的失落。但是,另一方面,我即將回到天鄉,也和先我而去的親朋重逢,包括我思念的愛妻…,這種喜樂就只有因為死亡而『失』之後的『得』了。」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你看這不是『有失必有得』的佐證嗎?世間的事物不管大小,都循著這個道理運行;就連大家最懼怕的死亡也不例外。」畢爾說完,滿臉慈祥地注視著我,像是等著我的回應似的。
我有些遲疑,不知道我即將啟口發問的,會不會對篤信基督的畢爾不敬。想了又想,我終於下定決心開口了:「萬一…,萬一你最後發現一切死後景像都是人類編造出來的,那你原先以為會有的『得』不就落空了嗎?」我剛說完,畢爾不只沒有生氣,反而大笑起來。一小陣過後,他笑聲稍歇、臉上卻仍掛著笑意地說:「根據『質量不滅』的定律,我絕對相信有死後的世界的,」接著,趕快又補了句:「不過,如果萬一真的一切都是虛構,這個忒大的發現不更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得』嗎?太寶貴了!應該有獲得諾貝爾獎的資格。」說完,頑皮地做了個鬼臉。一席充滿虔信、智慧、灑脫與幽默感的話,不禁讓耄耋之年的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們一直兢兢業業地爭取「得」,而對於「失」,則是悵惘、哀傷。其實,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連死亡也不例外。畢爾的回答,如同以前一位瀕死的無神論科學家曾對我說的:死亡正是給他探求「死後世界」這個舉世絕大奧秘的機會。兩者的豁達、睿智,一樣讓我折服。
慢慢走出安寧院的門口,我還感傷著畢爾即將遠離,也感謝他教導我的有關「得失之間」的人生功課。花園裡一片蕭瑟,秋色已濃;空氣中涼意襲身,我打了一冷顫之後,不自覺地拉上夾克的領子。猛然,我看到八號病房窗外正有兩隻蜂鳥猛拍雙翅,停在空中。牠們既不追逐,也不覓食;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內…。莫非牠們也在哀悼著即將遠走他方的這位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