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道別

美麗的道別

許建立

剛過春分，溫哥華還是乍寒還暖的天候，空氣裡陣陣東風，像是在告訴人們春天已臨大地的消息。

走進醫院, 開始我做志工的一天, 我看到坐在長廊底端沙發椅的一位中年男士，拉起長袖襯衫的領子，大概有些冷吧？雖然病房裡還開著暖氣。我照例打了個招呼，並隨口問他是來探視哪位病人的。哪知這一問，卻問出了他的眼淚。

只見他一邊從口袋裡拿出面紙，擦拭沿著兩頰留下的淚水，一邊指著260病房，輕輕地說：「我來陪我媽的；她就要走了。」說完，竟然哽咽難言。

我見狀趕快彎腰，用雙手環住他的兩肩，算是給他安慰與支持。與至親死別，的確是人生最痛苦的事。

一陣子過後，他平靜了些。我問他要不要咖啡，他一邊搖搖頭，一邊指指旁邊小几上的一個星巴克的杯子。然後，說他想清靜一下，我告訴他我就在附近，並請他保重後，就丟下沉思中的他。

進入260病房之前，我先看了看手中的床位分配表，得知裡面住的是76歲的海琳娜，肝癌末期。

敲了敲半掩的房門，聽到裡面傳來「請進」的回答後，我輕輕推門而入。

房間裡只開著小燈，有些昏暗，我的眼睛適應了之後，首先見到床上的病人正昏睡著。只見她一頭銀髮梳得整齊、光滑，雙眼微閉，雖然呼吸有點急促，她的嘴巴微張，兩邊嘴角略略上揚，狀似微笑，狀至沉靜、安詳。有兩位中年女士分坐在病床的兩旁，每人輕輕地各拉住病人的手，不約而同地來回撫摸、憐惜著。病人的身旁擺放著一小束紅玫瑰。另外有一隻可愛的小狗乖巧地趴坐地上，兩眼目不轉睛地仰視著床上的病人，眼光中透著萬分的殷切與著急；彷彿它如果不這麼做，床上的人就會消失似的。

大家自我介紹一番之後，我知道她們是海琳娜的女兒艾莉絲和安妮，而小狗哥羅莉亞則是海琳娜晚年寸步不離的伴侶，她對它就像對孫女一般地疼愛。聽到這個，我不禁又同情又不捨地去摸摸哥羅莉亞的小腦袋。

一片祥和寧靜充滿稍嫌嚴肅的空氣中。突然，「看！我媽是那麼美麗！」是安妮的聲音。看到海琳娜端莊的臉龐洋溢著高尚與慈祥，就好像貴婦人那般迷人，看得我不禁同意說：「是的，她真是美麗又高貴！」

話匣子一打開了，姊妹兩人侃侃而談母親平時和她們以及坐在外面的弟弟安迪之間，良好、溫馨的互動。

艾莉絲說她們姊弟三人雖然都已過中年，卻也都未成家。本來都各自住在外頭，十年前父親過世後，三個人都搬回家和媽媽作伴。在平常,人人都需要上班工作的時候，哥羅莉亞則是母親在從事各項志工善行餘暇的良伴至友。

講到父親，艾莉絲指著那小束玫瑰花說那是爸爸送的。看到我有些詫異，她連忙笑著解釋。原來，以前爸爸在世時，就常常從後院摘下玫瑰花送給媽媽，表達愛意；爸爸走後，姊弟們繼續爸爸生前的做法，讓媽媽感覺到爸爸依然沒有遠離她身邊…。她們的孝行，聽得我感動非常。

「媽媽的病來得突然，而且病情急轉直下相當快速，」不知安迪何時走進來，也加入談話的行列，「但是她似乎有預感，老早就把一切身後諸事都準備妥當；連告別式裡她想聽的聖歌都事先選好了。」

安妮接著說：「媽媽常告訴我們：對於她的一生，她了無遺憾，因為她覺得她已活出了她希望活的生命，雖然她只是站在自己的崗位，盡好自己的本分，做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好鄰居、好朋友、好公民而已。當然，對於她即將遠行，我們有萬分的不捨，但是知道她將前往與爸爸相聚，我們都為她祝福。」

一口氣說完這些，安妮還是忍不住地掉下了淚水。只見她俯身過去，在海琳娜的耳邊說著什麼，又親了親她的臉頰；艾莉絲與安迪也跟著相繼貼近媽媽的耳邊，應該是與她殷殷道別吧？

我伺機輕輕溜出病房，到廚房給他們準備咖啡以及餅乾。回到260病房，見到姊弟三人都站立著，正輕聲地齊唱著 Amazing Grace (奇異恩典)，為媽媽祈福、送行。就在這時，原先趴在地上的哥羅莉亞突然蹦上椅子，緊接著，又藉勢跳上病床。正當大家被哥羅莉亞突如其來的動作怔住，還沒會意過來怎麼回事時，安迪注意到海琳娜就在那個時候終止了呼吸。他和兩個姐姐似乎相當有準備；但見三個人依序俯身親著媽媽的面頰或額頭，忍住悲哀地和她道別。哥羅莉亞也似乎懂事地緩步向前，倚偎在海琳娜身旁，同時，發出「嗚嗚」的哭聲，像是在哀傷著阿嬤的離去。

斷了氣的海琳娜，臉上散發著聖潔的光輝，她的嘴巴似乎張大了些，兩邊嘴角卻依然上揚，仍然像是以微笑在向著她的子女、愛犬和整個世界道別。

此情此景讓我又心疼、又感動，淚水也不聽話地沿著兩頰緩緩而下，但是我覺得應該給他們一點私人的時間，就說我要去請護理師來。安妮卻要我等一下，也歡迎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為海琳娜送行。

於是我就在心裡修起藏傳佛教的「頗瓦法」，祈請神祇來接應海琳娜，帶她前往那個沒有病痛或悲情，而只有平安和喜樂的世界去…。

那天下班之前，我又特地到病房的紀念龕牌前，注視著上面寫著最近往生者名字的卡片，一方面默默地為他們致哀與祝福，另一方面也感激已經「啟程」，也即將列名紀念牌位的海琳娜，除了祝福她一路好走外，更謝謝她讓我見證了一場如此美麗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