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
許建立
一個初冬的早晨,因為空氣濕度很高,因此,不算太低的攝氏八度,卻令人感到酷寒刺骨,為住慣北國的我來說,也有些難以消受。快步踏進安寧病房所在的派特孫大樓後,裡面的暖氣撲面而來,才讓我感到渾身舒暢許多。
做完訪談前的例行公事後,踏出志工室,發現除了護理人員走動的聲響之外,整個病房靜悄悄地,顯然大部分的病人以及陪伴的家屬都還在休息。我在廚房忙著煮咖啡時,突然,警覺到有腳步聲。轉身望去,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眼簾,我一下就記起他是240病房病人依娜(非真名)的丈夫傑夫(非真名)。只見他全身虛脫似地慢步走進來,看到我,揚揚手,算是招呼。由他滿臉倦容看來,他一定又是一夜未眠,我心疼地說:「傑夫,你還好嗎?你好累的樣子!」不等他回答,我又問他依娜怎麼樣。他從一臉疲憊勉強擠出半絲苦笑,有氣無力地答說:「我不知道她好不好,不過,她仍在撐著,而我也還算挺得住。」說完,轉身去冰箱裡拿出麵包,放到烤麵包機裡。他應該是為自己準備早餐的,因為根據記錄,依娜陷入昏迷已經多天了。
依娜才二十八歲,末期大腸癌患者。大腸癌若是早期發現,存活期是很高的。但是,據傑夫說:當依娜兩年多前,出現血便時,自己以為是痔瘡,也沒告訴傑夫,而自行買藥處理。後來情況時好時壞,她卻依然沒有警覺。直到今年年初傑夫偶然發現廁所的血跡,問明實情後,馬上帶她就醫,卻已經太遲。雖然經過開刀除去腫瘤,卻因癌細胞已經轉移,乃改以化療。被幾輪化療折騰、摧殘得不成人形的依娜,仍然逃不過癌症的毒手;最後被送來安寧病房,做緩和、舒適療護。 我試著探訪過依娜幾次,卻都沒有機會深聊,因為大多時候她都沉睡著;即使醒著,也是氣若游絲,無力交談。有關她的消息,全都是由傑夫那兒聽來的。
傑夫長得一表人才,臉部輪廓清晰,濃眉大眼,身材高挺,說是潘安再世,也不為過。依娜雖然已被癌細胞啃食得幾乎只剩一具枯骨,但是由她的鳳眼、尖鼻、與薄唇來判斷,可以猜想沒發病前的她,應該也是美人胚子一個。一對俊男美女的佳偶結婚才不到五年,鶼鰈情深,正還在編織美夢,憧憬著似錦前程之時,突如其來的噩耗,幾乎讓他們無法招架。在依娜將近一年的就醫過程中,本職工程師的傑夫向公司請了長假全程相陪;依娜入住到安寧病房後,他更是以院為家,不離不棄地守護在愛妻身邊。據護理師們說:依娜大部分的護理工作,只要能做的,傑夫都堅持自己動手。他常說他無法分攤依娜的苦痛,在她人生最後一段路能幫她做些事是他義不容辭的;甚至依娜陷入昏迷後,他還是繼續為她忙著:替她翻身、潤濕嘴唇、換尿片等事,都不假手他人。讓大家都很感動…。
十三個病房的病人,有幾位還在休息,有幾位已吃過早餐,陪了他們一陣,也把餐盤放到餐車之後,我見到240病房的房門深掩,我衷心希望門裡邊傑夫在昏迷中的愛妻身邊,也能夠假寐一番,以補充體力。站在門口,我默默地為依娜修習「頗瓦法」,願這藏傳佛教為協助臨終者平安、自在的法門,能夠幫她安心上路。之後,我準備回去廚房,再煮一壺咖啡,順便開啟洗碗機。哪知沒到廚房,就看到傑夫坐在廚房外的小會客室裡,使用著筆電。
看到我,傑夫打了個招呼,說他睡不著,只好滑滑手機、玩玩電子遊戲,以打發時間。看他疲累的神態中,隱藏著深深的哀愁,我問他願不願意聊聊;傑夫指指他對面的椅子,代表他的回答。
「依娜還好嗎?」坐下後,我找著話題。傑夫說她陷入昏迷已經四天了,卻還在硬撐著。說著,顯得有些又無奈、又失落。
「你覺得她還有俗事未了嗎?」我試探著問道。「應該沒有才對。」他說他們沒有孩子,她的雙親都已去世,自己又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因此依娜沒有「不捨得家人」這方面的顧慮。
「雖然沒有其他家人,可是她怎麼捨得留下你一個人呢?」聽我這麼說,傑夫眼淚馬上從深邃的兩眼奪眶而出,沿著雙頰噗噗直流。我正要給他面紙,他已經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拭了拭眼淚之後,他聲音還有些哽咽、卻臉色一整地點頭說道:「也許她就是捨不得離開我,才苦苦撐著的,可是看她這個樣子,我雖然不忍,倒也希望她早早上路…」說道這兒,他又開始啜泣,用雙手捧著臉。
我伸手過去,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說:「你可以告訴她你允許她離去的…」我沒說完,傑夫抬起頭來,哭喪著臉說他已經說過了;而且還不只一次,「但是她依然如此努力撐著…。」說完,他又把頭埋到手掌裡,顯得無奈和痛苦。
人的意志力很強韌,臨終者也不例外。靠著堅強的意志,他們可以和死神相持,以便等待遠方正在趕來話別的親人,或者試圖拖延一下和家人死別的時辰。等到一切放下之後,他們自然就會安詳、甘心地離去。但是,傑夫幾次給了愛妻「許可」,希望她安心上路,她卻躊躇不前,卻讓傑夫又不捨又為難...。
從我坐的地方,隱約可以看見外面走廊一個角落的紀念龕牌。一張寫著依娜名字以及往生日期的卡片很快就將擺在那小桌上;無法記載的,是傑夫對愛妻滿滿的憐愛與不捨,對造化弄人的控訴,以及對自己失落的徬徨。
周遭一片死寂,兩人相對無語,在時間一秒比一秒慢的牛步中,濃稠的空氣幾乎令我窒息。世事就是如此不如人意,平時比翼雙飛的鶼鳥即將折翼,卻又無法捨棄即將失偶的愛侶;即將失偶的,既想愛侶久留,卻又不願她受苦,而希望她放下一切、勇敢上路…。 又一齣慘絕人寰的悲劇正在上演著。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安慰的話。在以沉默陪伴傑夫的同時,我在心裡繼續為依娜修「頗瓦法」,希望她心中得到平安,進而自在、無罣礙地勇敢踏上通往另一段生命的路途;也請她把對傑夫萬般的牽掛與惦念,化作千風,帶給他祝福與關愛。畢竟,肉身可以腐朽,精神卻將永恆持續。同時,我也再次提醒自己平時要努力預備死亡,俾便屆時走得安心、自在,免去家人的掛慮。
在安寧病房的工作,學到不少人生功課。從中所得遠多過微不足道 的付出;讓我非常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