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母親
趙世熙
我的母親鄭浙芬女士,浙江省龍游縣人,生於民國十三年農暦五月初五日,歿於民國一百一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享年一百零一歲。
母親成長於一個富裕的家庭,外公鄭寶升,原籍浙江蘭谿,早年留學日本,專硏西醫,學成後回歸鄉里與同學合辦創立龍游的首家西醫院,後由其獨資經營。外公並常與中醫合作共同為民眾服務,素有口碑,深獲鄉親們的愛載。外婆趙順珠是當地的名門閨秀,外公外婆結婚後,一共生養了九名子女;四男五女,母親排行第四,上有一位兄長與兩位姊姊,下有三位弟弟及兩位妹妹。
年輕時的母親和她的姊妹們
因為受到外公的影響,母親的兄弟姊妹們長大之後,其中多位選擇追隨外公,從事醫護或其相關的職業,母親便是其中之一,護校畢業後,成為白衣天使,留在外公的醫院服務。
抗戰勝利後兩年,先父所屬的國軍部隊由西南後方,移防至東部江浙一帶整編,準備剿共戰事。在一次訓練演習中,受到一點輕傷,被送入外公所開設的醫院治療,巧遇在醫院服務的母親,深深被這位美麗大方、溫柔有禮的護士所吸引,便展開了一場愛情追求大戰,母親被這位年輕英俊的少校軍官一封封的情書攻擊之下,徵得外公的同意後,倆人在民國三十六年元旦在南京完婚。完婚後,母親隨先父回到老家江穌句容,轉往南京中央醫院精神科服務。
民國三十七年初,先父跟隨部隊移防台灣南部,母親仍繼續在南京中央醫院服務。由於兩地相隔,倆人彼此思念,母親决定請假去台灣探望先父,民國三十七年底時,國共戰事紛紛,局勢吃緊,東南沿海各地交通已經漸次封鎖,幸好先父早先託人安排好,母親方能由南京搭火車到上海,再從上海乘船到台灣基隆。上岸後即刻南下台南。不久後局勢混亂,國軍戰事失利,大批國軍部隊及其眷屬和黨、政相關機關要員、學界菁英和他們的眷屬們、陸續轉進台灣。母親要回上海的水路已斷線,便不得不留下來,誰知道?這一留,就一輩子待在了台灣,和大陸的親人們斷了音訊。直至民國七十年經由我從美國間接轉信,方與她離別四十餘年的故鄉親人再取得聯繫,得知外公早已過世。更遺憾的是一直掛念母親的外婆沒能等到這一天的來臨,也於一年多前離世。民國八十一年政府開放大陸探親,母親於民國八十五年首次返鄉掃墓祭祖。之後陸續曾多次赴大陸廈門、上海、杭州、北京等地與她的親兄弟姊妹等家人聚會。
離開家鄉三十六年後,民國八十三年母親首次返鄉並與她的兄弟姊妹掃墓祭祖
民國三十八年我出生在高雄鳳山誠正新村。兩年後,先父遷調台北陸軍總部,配屬住戶位於和平東路二段新落成的陸軍眷村-成功新村。接下來的五年內,二弟、妹妹和小弟相繼出世,母親忙得不可開交,成為全職的家庭主婦,不但在家相夫教子,照顧所有的家人,更要處理家中裡裡外外的大小事物,她再也沒能回到她的專職護理工作。
母親與我 (民國三十九年)
先父是職業軍人,在家中扮演著嚴父角色,對我這個老大管教嚴,期望高,常常令我透不過氣。母親正好相反,是位典型的慈母,採取尊重、開放式的教育方式,要求我們品格端正、為人正直,不可以撒謊。當發現我們有撒謊的行為,她會嚴厲的處罰我們,因此對母親的教誨,我們都牢牢記在心裏。學業上母親重來沒有要求我們要達到什麼高標桿,她讓我們自動自發的盡個人的努力,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追求自己的目標。母親永遠默默地在後面給我們最大的鼓勵。我們三子一女在母親的薰陶之下,求學、就職、成家立業,各有所成。圓滿的大家庭的成員除了三子一女外,還包括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兩個曾孫女和兩個外曾孫女。
當年跟隨部隊移防駐台,多位和先父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們都認為是短期的移調,因此他們的家眷們都留在各自的老家,誰知道國共內戰吃緊,各地國軍節節敗退,轉進台灣。民國三十九年初中國共產黨幾近掌控了整個神州大陸。先父的這夥同袍和他們的家人們便開始分隔於台灣海峽兩岸近四十多年的日子。先父和母親是少數幸運的一對,能夠在台重聚,生根發芽,組成一個完整、完美的家。神州失陷後,先父會三不五時的邀約這些伯伯、叔叔們來家中小聚,母親都是親自下廚,準備好一桌可以下酒的佳餚,酒足飯飽後,伯伯、叔叔們高談闊論當年打日本鬼子,打土匪的往事。飯後,母親又得燒水沏茶,刷洗杯盤狼藉的食具,直忙到午夜時刻,方得休息。在這群同袍裏,先父的資歴並不是最資深,也不是最年長的。但伯伯、叔叔們由衷感謝先父和母親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安全又能依靠」的避風港,故尊稱母親為「浙芬大嫂」。這些伯伯、叔叔們看著我們兄弟妹四人從小長大,我們對他們當年在戰場上的英勇軼事也有耳聞。他們把一生的歲月都奉獻給了國家,隨著歲月的轉動,他們都已先後作古。
眷村裏集合了來自大陸各地的伯伯、叔叔們和他們的家眷。母親秉性善良溫和、個性恬靜嫻淑、 富同情心、勤儉持家、熱情好客且樂於助人。深獲村中鄰居媽媽們的敬重。每年過年前,母親一定準備家鄉的「什錦菜」年菜,分送鄰居的媽媽們。更難得的是她和麻將桌上十位個性相投的牌友姐妹們結締為「十姐妹」,因母親最為年長,便被大家尊稱為「大姐」。
先父在民國六十年時確診巴金森症,行動極其不便,纏身二十餘年,尤其在民國八十七年底,因不慎摔倒骨折之後,更是臥床多年。期間多是由母親一路陪伴照顧,是一段非常辛苦艱辛的日子。直至政府開放外籍看護工才略紓減母親的肩頭負擔。父親於民國九十四年六月五日因肺衰竭去世。自此之後,母親獨自一人住在成功國宅,我們擔心她生活起居的安全,申請外勞在旁協助伴隨,前後十九年,歴經五位外勞,母親都把她們當作是自己的子女般愛護。現任外勞安娜勤勞好學,無微不至地悉心照顧母親近六年,深得母親的信任,尤其過去一,兩年年來,安娜更成為母親陳年往事傾吐的對象,其中不乏許多我們都末曾聽母親提過的往事,無形之中,母親早已把安娜當作是我們家中成員之一。
母親在先父辭世後,開始勤習書法,每日大楷、小楷數頁,臨帖柳公權、顏真卿,王羲之….. 等名家,十多年來如一日,直到最近兩年,由於身體狀況較差,才漸次停頓下來,偶爾提筆,但依舊能書寫大、小楷,尤其小楷的字仍能完全寫在格子內,非常難能可貴,子女們都對她的毅力感到驕傲,是值得學習的好榜樣。
九十八歲高齡的母親仍然勤習書法
母親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她一直遵循中國人的傳統習俗,逢年過節或先人的特殊日子。皆會在家中客廳擺放供桌,準備好相關祭品,並帶領我們子女們一同祭拜,以示緬懷先人與慎終追遠。
母親喜歡花花草草,在老村子時,家中的院子就種植有多種開花植物,平日也喜歡在窗檯上擺上幾盆花,以增添家中的喜氣。每年遇到花季,除了在社區中庭,也喜歡到鄰近的台大校園、中正紀念堂或大安森林公園等處賞花。
母親喜歡熱鬧,家中每逢中國傳統節日或兒孫們生日時總是會設法慶祝。尤其每年春節的趙氏慎言堂之新春聚餐,以及高齡母親的壽宴,所有家庭成員都會歡聚一堂為她慶賀。另外,母親在每年除夕用完了年夜飯之後,將事先準備之紅包壓歲錢,依序親自發給兒孫們,並跟大家賀節,是在台兒孫們最為歡樂的時刻。
母親中年時便確診有第二型糖尿病,一直採用飲食和藥物雙管齊下的控制,維持生活的品質。先父辭世後,兒孫都住在附近,只要沒有其他的應酬,幾乎毎晚兒孫們都會回到母親住處,陪她老人家共進晚餐,母親真是有福氣的人。去年年初,母親的腎臟因為受糖尿病長期的影響,功能幾乎完全喪失,進而引發其他器官的衰退,多次進出醫院急救,身體健康狀況急速直綫下滑。在短短半年內,她從一個可以自主生活變成依靠輪椅方能行動,進而退化到全天臥床的狀況。最後終因敗血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於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分,在子孫陪持下,安祥的回歸天家,享年一百零一歲。
母親終其一生,相夫教子有成,誠心誠意的待人處事,深受街坊鄰居的愛載,最後平安快樂的走完了她百年的人生旅程。祝福母親在天家和先父及母親的父母、兄弟姊妹們重聚一堂!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