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領悟
方光珞
10/8/2024
今年盛暑八月初,莫名其妙地感染上新冠形病毒,又疾轉為肺炎。幾年來一向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半隱居的生活,誰知道病毒是從那個縫隙鑽進來的?除了全身乏力之外,並無咳嗽流鼻水的病徵,由出診到家來的醫師叫了救護車送進急診室 - 兩天在急診室,又再轉到「重症監護室」兩天,然後進入普通病房,五天後轉到復健中心 ⋯ 總共度過三週病房裏的日子。
自己由救護車送入急診室時,心裏感到慌亂恐懼 :因為完全不知未來下一步為何?所幸一路上救護車,並沒有拉出那要命的喧囂呼叫聲。不記得自己怎麽被放在醫生圍繞的急診室床上,只記得自己帶著四封要寄出付帳的信件 ,我拜託一位床邊陌生年輕人,請他幫忙投到附近郵筒。然後下沉中的自己只任由醫護人員的擺佈。也不記得過了多久,也許是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弟弟走到床邊,心裏本是很安慰有張熟悉的面孔;但弟弟那張向來意氣奮發自信的臉孔,那刻竟也是顯得很憂愁擔心的面容,相信自己當時一定是一幅「死相」吧。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不知有沒有裝出笑容。弟弟也馬上恢復容貌,很客氣地對醫護人員寒暄!
在醫院時,幸虧有弟弟及弟妹在附近,三天兩頭地到醫院, 同時他們也仔細地把我住屋清掃消毒! 送我進醫院多年來的主治醫生及在外地作醫生的姪兒,也都特別與醫院的醫護人員保持聯繫,使我感到有重重保護,凡事自已都不必太操心。我住的病房, 雖然樓上樓下也搬了幾次。但都是很舒暢的單人房間。以前常聽到有人批評醫院伙食不佳。但我的經驗卻只有一兩次的餐點,不合胃口。住院期間,我對醫院伙食多半都吃得津津有味。
住在加州的姐妹安慰地說,「那好呀!別抱怨,要住院休養,就當是休假,一日三餐都是現成的送到床前,很瑕意呀!」不過他們的話提醒了我。後來我要求護士,准許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吃飯。頭十天,下床上廁所都需要護士來解開床頭警鈴。那是防禦病人不小心下床跌倒。兄弟姐妹的樂觀正面的處事態度,也促進我對恢復健康的信心。
最後住在復健中心四樓的病房中,最大的享受:就是由那扇面向東的大窗所看到的風光。窗框內左邊最近的是兩棵大樹,一棵是新英格蘭普及的橡樹,另一棵也是很常見的大樹,樹頂枝頭佈滿一串串的花,有點像台灣鳳凰木,可惜至今尚沒找到樹名。再往右看是康橋市的住宅及一條兩邊有濃蔭的大馬路。窗外最遠處可看 到波士頓全市的市容。熟悉城中髙樓大廈的人,可以指出那是貝聿銘的「漢考克大樓」、那是悠久歷史的「普坦休保險公司」大樓⋯。
嘆為觀止的是,由大樹枝芽裏,可以期待日出。黎明前醒來,可以等待日頭逐漸探出樹頂,大窗右邊牆上又正好有個大時鐘,我的手錶是有夜光的,在病房中, 有的是「時間」- 經常地看鐘錶! 由早上四點半、五點以後樹芽中,就可看到一絲曙光。我喜歡窗外的景觀,一直不捨得拉下窗簾. 起先清晨四點半左右,張眼看窗外是一片漆黑,漸漸的大樹頂頭的黑色與樹後的黑有分別,不久可以見到樹幹樹葉的陰暗輪廓,隔一會,枝芽中的光也由下逐漸上升。再過一會,可見到日頭光亮地現出它的圓亮的原形,好像日頭不能自抑,它的光彩四面八方地飛耀,也分明地點畫出樹枝、樹葉及枝頭一串串的花,各有自個的色彩。詩人也許會説是日頭灑了顏色給萬物,或者萬物是被日頭喚醒,才整裝而出。也就是那清晨第一次由樹芽之中看日出的時候,想起了C. S. Lewis, 英國二十世紀的思想家,所說的,“I believe in Christianity, as I believe the Sun has risen, not only because I see it, but because by it I see everything else.” (我信基督如同我相信太陽上昇了。不只是見識到它,而是借着它我可看清世間其他一切。) 這之後的數日,都是如此靜待這美景——等待那由樹枝中升到樹頭的日出歷程!
大窗不止供我欣賞日出,那大片藍天白雲,終日不斷的擺佈出千姿萬態;尤其於我幾十年如一日,都生活在城市小門小戶的空間,眼界很少能大過幾十英尺的距離,所以就連這大窗外右邊長長有濃的大馬路,也給我不少欣喜,除了上下班時間,來往車子 並不多,行人稀少,偶而有大公車經過。夏日看到如此寛敞寧靜的景象真舒服。
大窗還給了個見證,通常城市裏的住民,察看外面有沒有下雨,多半是看看戶外地面是不是濕的。有一天,天氣預告有雷陣雨,我剛聽到有第一聲雷,正好護士來通知我去公共浴室沖浴。雖然我房內有淋浴設備,但他們為防止病人跌倒,不許病人用自己的浴室,也算節省清理人工。等我再回到房內,已下過一場大雨, 可以看到附近比較矮的兩層樓的屋子,尤其那個平頂屋,屋頂全濕了,還有一處積了水灘。後來同弟弟通了電話,說到因為趕去沖浴,很可惜沒見到閃電及雷雨。弟弟知道我抱怨沖浴要輪班的,他還笑話地説 「難得嘛,終於輪到了沖浴,老天爺大概為陪伴你,也給我們久旱之地來上一場大雨!」沒一會,天色突然暗了,又下了陣雨,神奇啊,第一次注意到雨水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以前一直以為畫面上那種垂直平行線的雨,是畫家的「寫意」,其實那是「寫實」啊!雨真是一連串水珠由天而降!雨也給有詩才文意的人靈感,雨為傷心淚盡的人舒懷… 我為第一次真正見到由天下落的雨水而欣喜,猶如久旱逢甘霖的生𩆜。這是高樓大窗所給最大的啓示,知道窗外的天地是廣濶寛大的!
三週醫院生活,起先也許受病毒影響,記憶不清,漸漸地體力心志也恢復,幸運一直沒有任何身體上的疼痛,沒有遺憾。 只是最後幾天,感到自己已可以自由行動。醫生也証明我不再會傳染給他人,想到不必困在病房內,也不該佔據一個病房,也許有人更需要這舒適的房間,自己有健全的手腳,不必如同一囚犯,拘留於一室!終於經過醫生准許,比復健中心最初的決定,提早一週出院。一生中作病人三週的經歷也足夠了!
誠如十七世紀的文人哲士John Donne所說:”No man is an island!“ (人不是孤立的島嶼,—— 而是需要彼此互助聯繫的)。這三週雖然是在陌生環境,獨自耽在個人的房間,但每天自清晨六點左右開始就不斷有醫護人員探訪、問好,送藥;接着有時醫生一人來探訪,也有時有一群醫生,一起進屋後會診、觀摩與巡視。一日三餐有專人送餐來,然後又有專人來收餐盤的;有一陣,一日多次有專業護士來抽血,或打點滴;每天也有專門打理衛生的服務人員進出;也有社會福利人員會來慰問,記得剛入醫院時,還有一位肅穆的修女到床前領我祈禱…!
住院期間,儘管是分得專有獨自的房間,那扇房門是為很多人進進出出,運作活動而開着的。病人是不會感到孤獨或無助的。只是當自已感到已經能夠站立在自己腳上,忍不住地自問,「周遭的人們都是如此兢兢業業地生活, 現在恢復健康了,自已應該如何積極地去加入他們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