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揮手告別劍橋的徐志摩,絕不會料到半世紀後,另一位年輕詩人景耀山步他後塵,也去了劍橋。徐志摩的浪漫性格,在「人間四月天」影集中為大家熟知,而他的詩作,如〈偶然〉、〈再別康橋〉,均為年輕學子百讀不厭的好詩。徐志摩在英國只待了二年,但他對英國的描述給人印象太深,所以後人較注意他的英國生涯,而忽略他也曾在美國留學過的事實。
景耀山神父留英八年,一九七七年戴著劍橋神學博士的桂冠回國。這時他已四十五歲了。景神父出國深造共十四年。他在日本學佛三年,在印度學梵文一年,在 羅馬攻 博士課程二年,最後延師英國,撰寫論文八年(其中一年回國,在輔仁神學院教書)。他研究的對象是英國紐曼樞機。據說在他論文口試之刻,主考官之一 李約瑟 教授( Joseph Needham , 寫過十二冊《中國的科學和文明》的大師)拿著他論文中的一頁宣稱說:「只看這一頁,由它的英文和內容來判斷,我就可以准他口試通過。」可見景神父的論文不同凡響,他的英文造詣更是無出其右。他的長上和同學對他均寄以厚望,相信他回國後必在學界光芒四射。
不料他回國後,並未重拾教鞭,也不與學界名流交往,卻以腦疲為由,要求長上讓他專事牧靈工作。他先後曾在彰化靜山和新竹西門街聖心堂服務二十六載,直到五年前( 2003 )罹患運動神經元退化症(或稱漸凍人症),才離開他心愛的新竹,赴台北耕莘文教院靜養。今年八月遷至輔大神學院附設的頤福園中,不久逝世,享年七十六歲。
為他的許多同學,甚至學生,景神父是一個無解之謎:一位受耶穌會培育廿八年的頂級知識份子,在學成後,居然不從事學術研究,亦無特殊中文著作(他只出版過一本收集他出國深造前寫的篇幅不多的小書,名《愛的課題》),帶著他所有的學問,不留一片雲彩,揮手而去。這是怎樣的一種邏輯啊?
筆者在他的房中找到他從台北帶來的幾本手冊。其中一本記錄了他二○○五年十二月至二○○八年七月寫的廿五首詩草稿,另有他的朋友為他打好的新詩四、五首。突然想起他是英國劍橋回來的學人,他像徐志摩一樣,最愛的不是銀行學(徐志摩在美國念的科系),也不是神哲學(景神父下十餘年苦功而得的學位),二人都著迷於文學,尤其是詩。徐氏寫得多一些,且不停地發表,成為眾所周知的名詩人,景神父沒有這麼幸運,他寫的詩不算太多,但他鍥而不捨地寫,一直到去世前一個月,實在令人欽佩。景神父不是大詩人,不是名詩人,但他一定是一位愛詩愛到極點的雅士。他的生命、信仰、使命和事業都要從他與詩的關係去思考,才能對他的一生有所了解。
景耀山是詩人,不是神學家,雖然他有神學學位,他不教神學。就像國父和魯迅讀醫,卻去從政和寫作一樣。景神父熟稔辯證法,擅長抽象思考,但他天生的氣質是直觀,傾向具體的事務。當他參與仁愛啟智中心董事會後,他接觸到了會把情感毫不保留地表露出來的活生生的個體,同這些社會邊緣的弟兄姊妹來往,他如魚得水,也把內在的自己徹底解放出來。他效法法國方舟社 溫立安 先生( Jean Vanier )和印度的德蕾莎修女,全心全力全意地愛這些被視為社會邊緣的弱智朋友。這樣,他的創作潛能大量地湧現,他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和散文。
景神父在擔任仁愛啟智中心董事長期間,他日思夜想的都是這個中心,他自稱「新竹丐幫的掌門人」,不怕到處募款。從耶穌會會長那裏討到一塊 一千五百坪 的土地,他在清華大學辦園遊會勸募基金,先後蓋了「好望角」、「晨曦學園」等家庭式的宿舍。這些成績都是靠他卓越的口才和動人肺腑的文章贏來的。他往年在學術上下的功夫,完全沒有浪費,充分在擴大仁啟中心表現出來。他又用他寫詩的天才,寫了一些院童輕易學來、就可朗朗上口的歌曲,如「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是天父的大寶貝」,唱得全院興趣高昂,充滿歡笑。他最後一篇文章叫〈皇帝也笑了起來〉,就是描寫當皇帝也會笑時,整個乾坤都開始運轉起來。這篇文章景神父在去世前二天交給我,要我幫他送聯合報發表,這只能算是神父的遺作了。
景神父是詩人,是一個會笑的詩人,是一個與會笑者一起笑的詩人。他愛詩,愛文學,愛大自然,愛生命,愛沒有面具的弱智學生,他用他富有詩性的生命不斷歌頌天主,他整個生命就是一首愛的長詩,他是真正的詩人。
我們有幸認識了他,與他相處,做他的朋友,分享過他的夢。但願我們將來繼續關心他的事業,特別是仁啟中心,繼續寫詩,或學習寫詩,也幫助別人寫美麗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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