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79期 從「心」出發

他教給我的──憶輔神圖書館主任陳春齡神父

張瑞雲

 

  一九七○年代,台灣的圖書館尚未進入自動化時代,採用的是傳統管理法。少不更事的我,甫到輔神圖書館,深怕尸位素餐,卻苦無對策,在熱心有餘、經驗不足的狀況下,懇切祈求天主賞我更多的工作。

  一九七五年,從越南撤退來台的陳春齡神父膺任輔大神學院圖書館主任。不幾日,他好似福至心靈,決定大刀闊斧地更換所有中文宗教圖書的分類法。細數一本書更換號碼的工程,包括書本、卡片、書標、上架……,無一不費工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工作量果然暴漲!終於明白這恰是我所求,但未必是我所要的!

他很鄉土

  陳神父除了擔任輔大神學院圖書館的主任外,也在輔大哲學系任教,雖然如此,外表卻一副濃濃的「鄉土味」。有回他去看牙醫,路過水果攤,看到從未見過的某種水果,便趨前問個究竟,老板說是蓮霧,他想嚐嚐,伸手掏錢,卻左掏右掏,就是掏不出個錢來。老板見狀,便抓了幾個送他。他一回來,就喜孜孜地述說著。

他很酷

  他抽起雪茄「窮措大」樣,總是抽剩半根,就擱置在圖書館外的廣告櫥窗上頭,任誰一見半截煙頭,都知神父剛進圖書館。這一盒又一盒的雪茄是他成材的學生送的。

  說起他抽煙,有個頗富戲劇性的事故︰有年神父沒來由地長起了癩痢頭,用餐時頭皮屑掉滿一地,嚇得會士們避之唯恐不及。院長要他去看醫生,醫生查不出所以然來,問他這些年來生活起居有何重大改變?他左思右想,唯一的可能是他十三歲就開始抽煙,入了耶穌會後不准抽煙。醫生便給院長寫信,命令他再度恢復抽煙,想不到竟不藥而癒。

  記得有回,兩位著短褲的外國人士進圖書館,說是輔大的老師,他們翹起二郎腿看書,就像居家般輕鬆自在,老陳一見衣冠不整,坐沒坐相,且沒禮貌,硬是把他們攆出去。兩位老外憤然離去,告到輔大當局,要他們做主,但老陳理直氣壯,不吃那一套,誰也拿他莫可奈何。

他很認真且謙和

  陳神父的高足張春申神父曾說:「陳春齡神父上起哲學課來,根本不必看資料,從頭到尾頭頭是道,足見他已融會貫通了。」陳神父自己常感嘆:「現在很多老師都在外面作秀賺外快,這邊演講,那邊演講,到底什麼時候讀書?難怪學生一問問題,就被考倒了。」

  他雖滿腹經綸,卻謙和待人,不會目中無人。常聽他盛讚當時的院長張春申神父,說他為人師又絕頂聰明,卻仍好學不倦。因為他管圖書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誰讀書,誰不讀書。他也常稱我為專家,口口聲聲地說:「妳是學圖書館的,是圖書館專家。」其實,他管了一輩子的圖書館(法國、越南),我算哪根蔥?

  無可諱言,他因過去長期在越戰的籠罩下罹患了高血壓,不免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每逢寫信訂購外國書籍或雜誌時,他一簽名,我便貼郵票封信封,他總喜歡親自郵寄。有段時間,他的血壓居高不下,以致總懷疑信件是否已簽了名?才跨出去幾步又折回,問我他簽名了嗎?我說:「簽了。」他依舊不放心,再拆開看了才安心。有時信封經不起折騰,得換個新的。漸漸地我失了耐心,一臉不悅,冷冷地答道:「簽啦!」並暗自念玫瑰經,希望快點事過境遷。但情況未見改善。我自忖長此以往,定會抓狂,有天便誠摯地問神父:「到底我要說多少遍,您才會相信?」他垂頭喪氣地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差點哭了出來。自此他再回來,我便和顏悅色地說:「神父,簽了!」說來神奇,一旦我改變態度,他也變了。他決定:「從現在起,我只回來一次,問一次,只要妳說簽了,我就相信。」真的,他一點也未食言。想想這需要多大的謙德呀?!

他愛護我有加

  那些年,我的身體孱弱,肝功能欠佳,有人建議我煮蘆薈水喝。當天下班後,我到淨心堂參與感恩祭,結束後,赫然看見陳神父站在門外。他手持一把新水壼,還有一小包米。新壺是學生孝敬他的,學生叮嚀他新壺該用米水煮一回才能用。他說自己用不著,要我帶回家燒蘆薈水喝,令我動容不已。

  當年我年輕,就讀神學院的修女們抓聖召不遺餘力,令我困擾不已。老陳見狀,有一天對著修女們說:「不是所有的花都要種在妳家花園的。」從此,修女們再也不敢對我明目張膽了。

  當年圖書館的卡片是用打字機一字一字敲出來的,它不像今天的電腦可以一改再改。一張卡片打上去,對錯一目瞭然,而且錯一張卡,幾毛錢就付之東流,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可是神圖圖書至少八種語言,雖不必一一認得,但基本常識不能闕如,例如:出版年代 MCMXIV 是哪一年?又如:歐語哪個字要大寫?哪個字要小寫……諸如此類,一旦寫錯,豈不浪費卡片?於是,下班後,有位哲學系所的黃維潤同學慷慨地教我。

  有天晚上老陳經過,看我讀法文,便自告奮勇地說:「我可以教妳。」天啊!他還以為我是天才,一天一課,隔天上一整天班,晚上又來新的一課,這樣尚未「溫故」妥,「知新」就只好擦肩而過了。一日復一日,挫折感真不小。終於有一天,我說實話了:「神父,這樣下去吃不消。」於是,我們決定擇日再開張。沒想到這一天遲遲未來,因為人只會更忙。真愧對老陳的一片苦心,現在只依稀記得兩句:「恐龍打老虎」( Comment allez-vous ?您好嗎?)、「悶死布榖(鳥)」( Merci Beaucoup ,多謝),真是悔不當初。

他很重情

  他和張思恆神父是莫逆之交,經常晚上在校園散步聊天。張思恆神父病逝,老陳難過極了。一年後,仍看他若有所失。幾次他在辦公室用手撐著似千金重的頭,喃喃地對我說:「不知為什麼,一想起張神父,心裏還是那麼難過?」不識生離死別滋味的我,隔靴搔癢地說:「不要再想了。」他只黯然地說:「我也不想想,但就是會想。」

  一九八四年,老陳有天半夜起來拿水,竟然絆倒,造成腦溢血,急送耕莘醫院。第二天我來上班,一聽這壞消息,魂都散了。想不到他從此無法言語,只是眼睜睜地,我們都不清楚他知道多少。除了一次我探望他,臨別時,到了門口,不捨地回頭,卻見他微微抬頭,臉側向門口我站的地方之外;其餘的,我總見他眼眶有眼淚在打轉,或眼角有淚水流下。

  一九八七年,一天早晨,陳文裕神父到影印室找到我,他劈頭就說:「今早陳神父去世了。」我張口結舌,笨笨地問他說:「哪位陳神父?」隨即回神,我哭著回到辦公室,坐在那兒哭個不停;緊接著,谷寒松神父也來報喪,見我哭得像淚人兒似的,便悄悄離開。接著,胡國楨神父也來報噩耗,見我哭得不成人形,也退去了。

  在彰化靜山出殯那天,我看著他的遺體,兩膝直打哆嗦,一路百般強忍著,入殮時,輪到我鏟一把土撒在他的棺木上,便再也無法自抑地號啕大哭。 項退結 教授告訴李玉京說:「在我們當中,哭得最傷心的是張瑞雲。」晚餐時,一 群神父好心地安慰我。朱修德神父為了逗我 開心,說了老陳的一則小故事:當年他們準備從越南撤退前夕,大家都不見老陳身影,四處尋找,終於見他在圖書館,一面走,一面哭。我們聽了都笑開了。當時的神學院院長詹德隆神父很貼心,將老陳的遺照送給我作紀念。陳宗舜神父將陳神父日日持念的大串念珠送給了我。

  想不到,陳神父走了一年多,我一想起他,仍想哭,終究體悟到他當年的感受了。

結語

  在陳神父旁耳濡目染八年餘,他待我有如掌上明珠,讓我在尋覓自我及天主的青澀期所遇到的問題,得以迎刃而解。說實在的,若說我心中一直流動著願意愛的心火,陳神父必是功臣之一。我何其有幸,因緣際會,目睹一位活出真實生命的耶穌會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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