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0期 愛的淨化

盧雲、林布蘭與「浪子回頭」的神聖光芒

文字整理/黃長春

 

一、文化查經組的分享

  大學時代,我就已經透過畫冊知道林布蘭( 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1669 )所繪的名作「浪子回頭」(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 ,約 1668 )(圖 1 ),由於當時還年輕,尚未思考生命的意義,所以對於這幅畫作的內涵,沒有深刻感受及領悟,同時也不覺得四周一片黝黑的畫面,談得上是美的呈現。印象中,它不過是呈現《聖經》的一則故事而已。如今,再過兩年就邁向不惑之年的我,很幸運地在這次文化查經組的活動中,藉由盧雲暢銷名著《浪子回頭──一個歸家的故事》,再度細細品嚐這幅十七世紀的名畫;雖然我與林氏具有三百多年的時空隔閡,但因同一聖神的恩寵傾注,得以古今對話,除了再次學習欣賞這幅名畫的神聖之美,也開始審視兩千年前耶穌的這則比喻,對於自己生命的過去歷史及未來開展,有何影響及啟示?

  在胡國楨神父及組員近十次(一個月一次)的伴讀與分享後,我漸漸明瞭人生旅途中要面對與思考的,不僅是自己中心時時出現小兒子渴望名利成就的屬靈翹家經驗,還有大兒子那表面看似順服,內心實際冷漠、嗔怒、嫉妒以及自以為義的迷失狀態。然而就盧雲所叮嚀的,除了需真正放下自我,回歸父家,重申天父愛子、愛女的名分外,畫中那位半失明的老父,他的慈悲、寬恕以及歡迎每個人歸向他的懷抱,才是我們屬靈成長最應追求的目標。

二、盧雲──負傷的治療者,與《浪子回頭──一個歸家的故事》

  盧雲(Fr. Henri J. M. Nouwen, 1932-1996),著名的靈修及牧養神學作家。荷蘭人,父親是名律師,母親信仰虔誠,曾在百貨公司擔任會計。盧雲高中畢業後,旋即進入大修院,二十五歲晉鐸於烏特勒支(Utrecht)總教區。對於自己的聖召啟蒙,他說:

  我深受母親對聖餐那份深邃及持久的虔敬所影響,以致決定成為神父,這若不是主要原因,至少也是原因之一。(《慰父書》)

  從六歲起,我就有一股當神父的強烈渴望,我一直想和舅父安東一樣,有一天能夠主持彌撒。外婆是最支持我的人,她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擁有一家大百貨公司,她不僅為我訂做孩童尺碼的祭壇、神職人員的服裝及聖爵等,讓我扮演神父,更慢慢引導我進入祈禱生活,鼓勵我和耶穌建立個人關係。(《你能飲這杯嗎?》)

  一九五七至六四年(廿五至卅二歲),盧雲於荷蘭奈梅亨天主教大學(Nimega)攻讀心理學,期間除了礦地實習,也做過隨軍司鐸;一九六四至六六年(卅二至卅四歲)在美國堪薩斯(Kansas)研究精神醫學及宗教;一九七○至七一(卅八至卅九歲),於奈梅亨天主教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先後曾在美國聖母院大學(一九六六至六八年)、耶魯大學(一九七一至八一年),及哈佛大學(一九八三至八五年)神學院執教多年。

  就在人生不斷往上攀升的壯年時期,盧雲漸漸警覺到他的生活與《福音》所教的──人要謙卑向下,進入貧窮、軟弱與破碎的道理背道而馳,因此在四十九歲(一九八一)那年辭去耶魯教職,赴南美傳教,並與當地貧民、難民及農人共同生活,為了幫助更多南美人民免於內戰的傷痛,爾後他回到北美,投入反戰運動,鼓吹反對傾銷武器至南美。三年後(一九八一),他重返教職,任哈佛神學院教授之職,講授基督教靈修神學,此時的他並不快樂。

  雖然我愛護學生,專心教學,但這事業卻妨礙了我追隨基督的召命,我所教、所行和內心所想的,產生了巨大的張力,我教人過團體生活,自己卻過獨自生活;教人祈禱,自己卻無暇祈禱;講論謙卑之道,卻又同時不斷往上攀爬,尤其在哈佛,面臨了很多競爭和野心。(《回家 ──盧雲逝世五週年紀念特集》影音光碟)

  陷於內心交戰的這段期間,盧雲並沒有讓自己的靈魂稍作歇息,甚至還依然持續進行反戰運動的宣傳,在一次結束「停止中美洲內戰」的巡迴演講後,他於法國土斯里(Trosly)的「方舟團體」資料中心,見到林布蘭〈浪子回頭〉的複製海報時,頓時百感俱來,久久不能自已。

  在剛結束美國六週之久的停止中美洲內戰巡迴演講後

  我感到疲憊、焦躁、孤單、煩亂以及心靈貧乏

  演講中,覺得自己像是公義和平奮戰的鬥士,無懼面對黑暗

  結束後,只想爬回父親的膝上痛哭一場

  自己就像個旅途勞頓的孩子,只想被父親擁抱,在找一個安全無虞的家

  初見這幅海報,最令我戀棧的是老人家觸摸浪子肩膀的雙手

  也碰觸了我心中從未被人觸及的角落(《浪子回頭──一個歸家的故事》〈自序〉)

  畫中失明、飽受傷痛的老父親,對於兒子的迷途知返,喜出望外,毫無責備地,以溫柔慈憫的母(女)性右手,以及剛強堅毅的父(男)性左手,緊擁著失而復得的兒子。這樣的畫面深深烙印在盧雲心中。對他而言,畫中的老父親,不僅擁有男性父親的傳統既定印象,也有女性母親的形像存在。母性的手與兒子受傷的光腳相呼應,代表著維護人性的脆弱面,而父親身著的紅色大斗蓬,則象徵著母雞將小雞擁於懷中的雙翼(瑪廿三37~38),至於父性的手對照著穿鞋的腳,則表示加強兒子繼續邁向未來之路的力量。自此,畫家林布蘭成為他靈修旅途中,可靠的同伴與領航員。

  初見這幅作品時,盧雲認為自己的屬靈階段,正處於迷途中想要回家的小兒子,只想獲得父親溫暖的愛及擁抱;但朋友提醒他,「我覺得你更像大兒子」,雖畢生留在家,但怒氣、猜疑、固執與憂鬱,尤有甚者,不易覺察的自義,卻與小兒子一樣迷失。然而「黎明之家」的莫詩麗,卻有更好的說法:

  不管你是大兒子或小兒子,你受召是要成為父親。 ……自從相識以來,你就不斷在尋找朋友,渴望關愛,與受人肯定、欣賞。該是你發揮真正使命的時刻,如同畫中,做一個迎接子女回家的慈父,在黎明之家,我們不需要你做友善的弟兄及朋友,我們需要你做父親,發揮真愛的權柄。

  因著莫詩麗的點醒,以及方舟團體創辦人范尼雲(Jean Vanier, 1928-)的不斷邀請,一九八六年八月,五十四歲的盧雲下定決心辭去哈佛教職,接受方舟在加拿大多倫多以北「黎明之家」的團體司鐸一職,照顧家中重度智障及身體殘障的大小孩,實踐該團體的宗旨──弱小弟兄得與一般人組織家庭,共同生活,獲得應有的尊重、關愛與陪伴,而不是待在醫院或療養院內,受人異樣的眼光,度過終生。

  現實生活中,盧雲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自此他的心也安定下來,不再流浪。

  我照顧亞當(重度身心殘障者)的生活起居,從他的身上認識了天主,就在他的軟弱中,天主不知不覺地啟示出來了。他並不殘缺,是完完整整的人,有一顆心,會愛人,也需要人們愛他。是亞當的軟弱造就了這個團體,因為他的依賴,需要照顧他的人們彼此相愛,這樣,他的生活品質才不會變差,也才能好好活下去。這樣看來,他是我的教授。(《回家 ──盧雲逝世五週年紀念特集》影音光碟)

  時常,我們會尋找有名望靈性的智者為精神導師,由於我們的依賴,導師也可能變得操縱及過度付出,亞當是我生平所遇,最少操縱,最多依賴的導師。(《亞當》)

  也就在接受「黎明之家」團體司鐸一職的前一個月(七月),盧雲前往俄羅斯聖彼得堡隱士園藝術館,欣賞林布蘭〈浪子回頭〉原畫,六年後(一九九二,六十歲)並以該畫作為默想、祈禱的題材,出版《浪子回頭 ──一個歸家的故事》這本開本小,頁數少,但精神卻很偉大的著作。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日,盧雲六十四歲,因心臟病安然辭世。對於盧雲的一生,范尼雲評論:

  面對這個世界的憂傷(戰爭、遊民的乞討、染患愛滋的年輕人……),盧雲心中時常感到很痛很苦(anguish),他接受這苦。他常以破碎的基督之心,來感受天主的痛苦。他是位負傷的情人,也是位負傷的治療者。

  ……文字天才的他,將自己痛苦的肉身化為文字。不近人情的話,常使人分裂,但盧雲合宜的話(著作),卻使人合一。

 

三、林布蘭「浪子回頭」的神聖光芒

  比起《聖經》中的任何故事,盧雲認為〈浪子回頭〉的比喻,最能呈現天主無止盡的慈愛。林布蘭畫中父子相擁而泣的身影,所散發出的金色光芒,使得畫面洋溢著溫暖與寧靜的氣氛。而周圍暗色的陰影,以前對我本是構成欣賞畫作的威脅,現在反而是吸引我更專注於畫面的光亮處,而與畫中主角進行心靈的對話。畫中沒有勻稱流美的輪廓線條,也沒有任何誇張招搖的表達方式,林布蘭在過世前一年,運用沈穩內斂的卓越表現技巧,將「原諒與憐憫」的崇高主題與深度內涵,超越出構圖、色彩、線條等繪畫表現形式,呈現出生命真誠的可貴,是繪畫藝術成就的至高表現。

  在處理光影這一方面,林布蘭在當時曾引起很多爭議,一六七○年,一位法蘭德斯的畫家亞伯拉罕.布勒哲爾(Abraham Brueghel)曾批評:「(林布蘭)人像只有鼻尖上的一點光,我們根本不知道那光是從那裏來的,因為畫中四周全是一片黝黑。」藝術史學者張心龍在《西洋美術史之旅》中提到,布勒哲爾的批評是事實,的確,林布蘭的光不是外來的光源,而是從人內心所散發出來的精神性光芒,但也就是這種屬靈的神聖光暈,才能使畫面更能撼動人心。

  林布蘭早期受卡拉瓦喬(Caravaggio, 1573-1610)的影響,畫面採劇場聚光燈投影的方式,塑造出強烈的明暗對比,充分發揮了巴洛克的戲劇張力,但到了晚期,他把光源集中,以較柔和均勻的方式來表現人性光輝的畫面。而這光非一般外在光源,而是精神性的內光,與晚期兩百多年的印象派科學性的外在光,有很大的不同。畫面中,由光線、空氣和陰影所營造出的神祕氣氛,極易喚醒人們心靈深處的神聖感召。正因這種源自人們心中的精神性內光,塞尚才會說:「肖像或人物畫是(西方)藝術的真正中心。」因為生命及心靈就如同小宇宙般,可以無止盡的追求,而透過一個人的面容,不僅可以窺見其歷史的陰暗面及光明面,也能感受其內心無窮盡的思想與探索。這一點在史作檉的著作《光影中遇見林布蘭》有詳盡的解說。但我認為,就以西方基督信仰思維而言,由聖神而來的榮光面容,如「人是天主的肖像」;「心中聖神,使人肖似天主愛子」的觀念,或許才是西方肖像(人物)藝術中,所欲達到的崇高與永恆境界。

 

四、林布蘭心中的小兒子、大兒子與父親

  在《浪子回頭》一書中,盧雲細說了林布蘭三段人生旅程:如何由年輕時代自滿揮霍的小兒子,轉換成中年行徑蠻橫、心生怨恨的大兒子,最後至老年時,本欲歸向父親獲得醫治的兒子們角色,最後卻提升為祝福並赦免人的老父境界。

  林布蘭這位十七世紀著名的荷蘭畫家,出生於文風鼎盛的萊登城,年輕時憑著精湛的繪畫技巧,成名於阿姆斯特丹,這時期的代表作有〈杜爾普博士的解剖課〉。二十八歲時娶得紐華登市長的女兒──莎斯姬亞,美麗的嬌妻為他帶來豐厚的嫁妝,兩人享盡富貴榮華,揮金如土,購置豪宅華服以及多項古董藝術精品。婚後六年內,莎斯姬亞染上肺結核,所生的一子兩女早夭,一六四二年時,才三十歲的她因產後失調,留下幼子提突斯,撒手人寰。這一年林布蘭三十六歲,也就在痛苦的這一年,他完成了曠世巨作〈夜巡〉。由於林布蘭重視自己作品的藝術性,更甚於顧客的需求性,因而他的事業開始走向下坡,不再受客戶青睞。由於當時荷蘭社會富裕繁榮,一般人喜愛優雅、華麗的肖像畫,及平易近人的風俗及風景畫,而林布蘭所執著於古典及戲劇風格的「肖像」與「聖經」題材,卻受到巿場的冷落。

  莎斯姬亞去世後,林布蘭聘請一位女士,名迪爾斯,做提突斯的奶媽。這位女士似乎敏感易怒,當林布蘭欲辭去她時,她卻控訴林布蘭始亂終棄,林布蘭被法院判決必須支付她十年的贍養費。在事業不順、經濟日益据據的情況下,與迪爾斯的官司,對他而言更是痛苦,也心生怨怒與報復。對於迪爾斯,林布蘭也做了冷酷殘忍的打擊,他賄賂迪爾斯的胞弟作證,將迪爾斯永遠送進瘋人院。一六四九年這一年,四十五歲的林布蘭將所有心思,放在對付迪爾斯身上,無暇創作

任何作品。

  就在和迪爾斯打官司的同時,林布蘭愛上了小他十七歲的女管家史桃芙,這位溫柔善良的女性,不僅攬下所有家務,照顧幼小的提突斯,還擔任林布蘭的模特兒,最後成為他的妻子,產下一女,甚至還為他處理一六五六年破產的財務,此時的林布蘭一無所有,豪宅與珍藏全被拍賣一空。他的磨難,並未到此停止。一六六三年,他五十七歲時,史桃芙因肺結核病逝。一六六八年,六十二歲時,他的兒子提突斯也在新婚之後的半年過世,同年他畫下了〈浪子回頭〉。

  人生悲劇性的發展──妻與子的早逝,再加上財富的失去,使林布蘭對人生有更透徹的了解,其繪畫精神層次亦提高。或許與來自信仰虔誠的喀爾文教派家庭,中年之後改信門諾教派有關,該教派不重禮儀,重讀經、默觀祈禱及慈善活動,強調基督的人性。然從他年輕志得意滿的自畫像,到年老洞悉人世的多幅自畫像中,我們可以看見他一生的寫照,以及他心靈中小兒子、大兒子和走向父親的轉變。畫中那位半盲的老父親,可謂林布蘭精神上的自畫像,對於苦難的人生,他沒有心生怨念,藉著信德與感恩,將父的生命化為己有,成為慈悲與哀傷的父親。

  畫中的老父親不僅是林布蘭的精神自畫像,他還是盧雲追求的屬靈成長目標,更是西洋名畫中詮釋天主最好的作品。盧雲認為人在生命的旅途中,若無面臨痛失至親至愛之苦,是無法畫出如此謙遜的天主肖像。是的!畫中的天父是負傷的治療者、負傷的情人,因為兒女的貪婪、怒氣、自私以及自以為義的百般醜陋,一次又一次地刺傷祂,但祂從無埋怨,仍然等待我們,伸開雙手,祝福我們,誠如胡神父常提醒我們的:「破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熄的燈芯祂不吹滅。」(依四十二2~3)

五、後記

  花了三個週末,好不容易將這篇文章整理好,我不敢說這篇文章是自己寫的,因為所有高明的見解都是從下列參考書籍(含光碟)改寫、節錄,綜合整理成的。期待這五千字的短文,能讓大家迅速輕鬆地認識盧雲、林布蘭及〈浪子回頭〉這幅名作。希望沒有浪費您的時間!

 

參考書目:

  一、盧雲著,徐成德譯,《浪子回頭──一個歸家的故事》,校園出版社,一九九七。

  二、《回家──盧雲逝世五週年紀念特集》影音光碟,及李慧儀編《附冊》,基道出版社。

  三、張心龍著,《西洋美術史之旅》,雄獅美術,一九九九。

  四、史作檉著,《光影中遇見林布蘭》,典藏,二○○八。

  五、何政廣著,《林布蘭特Rembrandt:繪畫光影魔術師》,藝術家,一九九九。

  六、盧雲著,林清華譯,《你能飲這杯嗎?》,上智出版社,一九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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