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芝加哥,把一身的疲憊丟到那張已久別六個月的床上。歲月的確不饒人,有生第一次感覺「回家」是必要的。八十二歲的我,真的累了。不論一個人身體多麼好,生活多麼嚴謹,歲月終要叫你明白,人是需要休息、需要「補養」的。回家後一個月,在分享中,我決心告訴幾位弟弟妹妹們,我不能陪他們在聚會後依舊寒喧不已,在彌撒後依舊拍照不停了。大家常告訴我,他們的父母才七十歲就常需要「靠靠」,那如我仍舊工作不停,我終於要告訴他們,人早晚得向疲乏低頭的!年輕人最難了解的是這一點,為什麼媽媽在宴席上不肯多吃一點,使大家高興?為什麼爸爸非吸煙不可?為什麼不參加說笑……年齡會使人一點一點的脫離人 群,因為實在趕不上了。
這次回家,令我非常不快的是隔壁的「老頭兒」(只六十多歲,但身體遠不如我,已經有了心支架、心導管……),但坐在門前吸煙,讓狗狗在我的草地上小便。我一語不發,當著他的面,把煙蒂全掃到他腳下,把 dog repellant 噴到狗臉上。他曾是惡劣的兇神,這次卻微笑著承受一切。把煙蒂一點點掃到大街上,把狗牽到自己跟前。後來我向為我看家的女孩「長征」埋怨,她說:「唉!看他也真可憐,不要計較了吧!您不在時,他為您收郵件,對我們好著呢!」
我忽然想起這句話:「十字架上的天主,值得我們原諒。」
那是我正為光啟出版社翻譯的《神存在嗎?》中一句令我震驚的話,是作家馬宗尼( Mazoni )的名言。「親自成為人類,背負起比約伯所受的更大的痛苦,缺席的神成為在位的基督,彌補了神聖遙不可及的荒謬,獲取了正義,至少,彌補了祂自己。主在十字架上,使自己得到我們饒恕後才宣佈他饒恕了我們……。朋友,真的,神的十字架要成為人人的悲傷,而人人的悲傷要成為神的十字架。」
含著淚,我拿起電話,請一位台灣的學生,也是朋友,饒赦我一到下午四點便凶巴巴的趕她走。我責備她不守時,實際上是我恥於自認疲乏。結果,我們在電話上談得好高興。她告訴我到美國來玩時,忽然眼鏡片脫落,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向衣冠楚楚的她,竟不得不把鏡片以塑膠帶固定在眼睛上去望彌撒。身旁的小孩睜大眼睛看她,以為見到妖魔,而那晚,正是主受難日……
幸而,主已經被蒙起眼睛,被打嘴吧……
一次,去輔大的路上,一位年輕的女子,上了火車便急忙脫鞋。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她怎麼這麼沒教養。若不是我因骨刺──也是年紀的賜予──足痛,怎麼會向她的腳看呢!啊,這年輕小姐兩腳的骨刺竟像四根橫筷子,再看她的腳心,平得像木板!我才明白她在受著多大的苦!才到站,她便向電梯跑。平時我會不會心中批評她自私?現在明白她多麼需要電梯啊!
這次返家途中,在洛杉磯不小心落了航班,在機場等了十個小時。若沒有那次經驗,怎能明瞭這次因火山灰被困在機場好幾天的遊客的困頓?而為他們祈禱!每一次在生命中受了苦,才更明白,主為什麼選擇十字架上的死,因為那是人類能經驗的身體與心靈,所有最大痛苦的痛苦。
祂是這樣請我們原諒祂,原諒祂沒有呼喚父派十萬天兵把祂從十字架救下來。原諒祂選擇跟我們一樣受苦,一同死去,然後向我們說:「我就是這樣愛。」
年歲不留人,也給我們一點點更明白,我們得求年輕弟弟妹妹們原諒。而這份請求,其實充滿了天主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