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3期 懷念雷公專集

中華基督神修小會會慶演講:尋找生命中的呼召

趙可式演講/楊黎芳紀錄

趙可式二○一○年五月廿九日 演講

讓生命美到最後──我為什麼走向安寧療護  

  感謝神修小會給我這個機會,可以忠實地表達信仰對我的呼召。

  我和死亡、哀傷似乎結了不解緣,十五歲時腦瘤開刀,同年十月份,母親就去世了。

母親亡故的景況

  母親過世的情境好像雕刻師刻在我心裏一般,我想即使有一天我得了失智症,也會記得那一幕。

  當我看到母親心跳、呼吸停止了,就和姊姊到護理站找護士,護士去找值班醫師。值 班 醫師診斷母親沒有呼吸、心跳,瞳孔對光沒有反應,就宣告死亡時間。當時我媽媽身上插了一大堆管子,護士開始拔管子,當她拔掉鼻胃管時,我看到血從母親的鼻子流出來,她拿了一張衛生紙擦,擦得母親滿臉血跡也不管,只是拉起被單把母親的頭部蓋住。我心想白被單下面的母親會不會七孔流血?像不像殭屍?

  越想越害怕,我就哭了起來,護士凶我:「現在三更半夜,會吵到別人,妳知不知道?」我就不敢哭了,然後偷偷看她,哇!好漂亮哦!好年輕的一個女孩子哦!她是「人」嗎?還是「魔鬼」的化身?是「白衣天使」嗎?「白衣魔鬼」還差不多!媽媽都死了我還不能哭?(當然不敢講)

  她粗魯地拔管子,這時太平間的工人來了,推了一台老舊且報廢的推車,一路嘰嘰嘎嘎地到了病房。透過白被單,太平間的工人抓頭,護士小姐抓腳,「啪!」的一下,就把我母親摔在不銹鋼的遺體車上,那時已是十月底了,我想:母親躺在不銹鋼的遺體車上,會不會很冷?他們這樣重重地摔母親,她會不會很疼?想到這裏,心都快碎掉了。更離譜的是,護士小姐竟然問太平間的工人:「老李啊!今天太平間生意好不好?」他回說:「好!有六個!」他們嘻笑怒罵著,完全無視於有人剛剛過世,無視於身旁有一 病人的家屬正極度地傷心。

  當天晚上回家後,我躲在溫暖的被窩裏,想到母親在這麼冷的天氣裏,孤伶伶地躺在冰冰冷冷的不銹鋼遺體車上,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到天亮才睡著,這是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的慟。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學護理?想不到的是,我要看看,是什麼樣的職業教育,會把一個二十幾歲既年輕又漂亮的女孩教育成魔鬼,我是懷著這種企圖去學護理的。

我動大手術前後

  我的腦瘤手術是在我母親去世的同一年,腦瘤手術非常危險,醫師在開刀之前告訴我爸爸,有 50 %的機率可能成功,也有 50 %會死在手術臺上,但是沒有人告訴我。我們家平常吃巧克力、蘋果,都是兄弟姊妹大家分著吃的,我住院後,突然家人送我一整盒巧克力、一盒蘋果,我就知道我快死了!

  我手術成功了,可是第二天傍晚,突然聽到嚎哭的聲音;醫師告訴我,隔壁病床有個十九歲的男生,也是開腦瘤,但手術後大出血。他的遺體就從我的病房外推過去,我心想著:他十九歲,我十五歲,我們生同樣的病,他的手術也成功了,但術後大出血,就這樣走了!我當時沒有宗教信仰,不曉得向誰祈禱,可是我就開始向那位我不認識的老天爺、那位天主祈禱,我說:如果我現在就死了,那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如果我能活下去,我要怎麼活呢?我殷勤地祈禱,我探問著生命的意義。

  手術後,我休學一年,整天沒事幹,腦子裏就想著生命的意義問題;然後到處去問,從法師和基督教牧師處都得不到答案,就整天纏著問我姊姊,她是師大教育心理系畢業的,她說你的問題我不會回答,我們學校有一個「人生哲學」教得非常好的神父── Fr. Murphy 牧育才神父,我帶妳去見他。牧神父說他不會向小孩講道,介紹我跟方濟各會的蔡修女聽道。蔡修女知道我剛失去母親,開始的一段時期,並沒有講道理,只是對我噓寒問暖。我一去,她就拿糖果、餅乾給我吃。我從蔡修女處得到的其實是母愛,所以我非常非常愛蔡修女。

進入台大護理系

  台大護理系大一就上解剖課(三個學分,是助教帶著我們做實驗),第一次上課時,大體推進來,放在解剖臺上,助教剖開腹部,把腸子拿出來時,說:「咦!這個人的小腸好像特別短?」「來!拿把尺來量一量。」我心中想著:一個人死了,就只剩下助教給他量腸子,跟豬有什麼不一樣?(從此以後我都不敢吃腸旺、香腸之類的)有人說人有靈性,那靈性又是什麼?好多好多的問題都沒有答案。

  我在醫院實習的時候,遇到一個病人,是個年輕人。他大學畢業,考中高考榜首,太高興了,經過平交道時,沒有注意到柵欄已經放下來,結果被火車輾過去,四肢只剩一肢,二隻腳和一隻手都被切掉了。他二十四歲,他說:「以前,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但我的生命屬於我,我的手腳屬於我,我的頭屬於我,我的思想屬於我;現在卻發現,我什麼都不是,我的手腳、思想都不屬於我。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每天想自殺,因為我沒有希望,我很絕望。」那時我也才二十一歲,跟他的年齡差不多,我想:我為什麼要奮鬥?他這麼努力讀書,想要得到好的工作,想要好好奉養雙親。現在他母親整天以淚洗面,還要照顧病床上的他。我為什麼要奮鬥呢?生死一瞬間,生命的價值在那裏?什麼都可以一瞬間被奪走!連我們的手腳、思想都有可能一下子失去,那我們為什麼要奮鬥?

醫護人員的無助與無奈

  大三下學期,在醫院遇到一個從屏東北上,四十歲的肝癌病人。醫師開刀後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長滿了腹腔,就原封不動縫起來。他的太太要求醫師,千萬不可以告訴病人真象,他會很絕望。醫師就告訴病人:「腫瘤已經拿掉了,你的病已經好了,從此以後你想吃什麼就吃,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病人仍然摸得到腫瘤,說:「我的腫瘤還在,而且我覺得比以前的還大。」病人問我這個菜鳥,我這個小護生就去問醫師,醫師教我:「騙!騙!騙!騙他一百次就成真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和這位外科主任辯說:「問題是他已經不相信你了。」他很凶地說:「不相信了?那就叫他出院!」

  為此,我寫了篇「騙他一百次就變成真的嗎?」的文章,刊登在台大《醫訊》。因此掀起軒然大波,幾天之內,整個醫學院熱烈討論此議題並召開「癌症病人病情告知研習會」。我在醫學院變得很有名,最後,我只好把制服上的名字用膠布貼起來。因為有的實 習 醫師在走道上和我擦肩而過時,看到我的名牌,就說:「哦!原來妳就是趙可式!」

  由此可見我們醫護人員對生命的無助、無奈,而且也把自己的無助、無奈通傳給病人,才會說「騙他一百次就變成真的」。因為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不知道怎麼照顧病人,也不知道怎麼照顧家屬,就是這麼無助與無奈。

  早年,住醫院的病人往生時,都要做一套 CPR 的急救。有一次,我從早上上班,跟著一位老護士、兩位醫師,一直到下午一點多鐘,急救了六個病人,不過都去世了。回到護理站,那位老護士說:「餓死了!餓死了!」然後就打開冰箱,捧出一大桶霜淇淋,直接拿著大湯匙挖著吃。她要我也吃,我說我吃不下。她說:「現在一點半了!」我說:「剛才死了六個人!」她說:「死了六個人又怎樣?」「才死了六個人,你就吃不下?」「你每天不能吃,不能睡,三個月後你就跟著去吧!」我想著早上的一幕幕景像,那些病人的家屬那樣悲傷哀戚,我怎麼能就捧著霜淇淋吃?可是我又想:如果病人死了,我吃不下;病人哭我也哭,不是真會像老護士說的,三個月後,我也跟著他走了?那我該怎麼辦?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那位老護士年輕的時候一定不是這樣,那我以後會不會也像她這樣?我不願意變成她這樣的人,那我又會變得什麼樣子呢?

第一位恩師鄭聖冲神父

  天主的大恩大德,讓我認識了三位耶穌會的神父,三位恩師。第一位恩師鄭聖冲神父,他在輔大教「存在主義哲學」,那時我們台大的學生風靡存在主義,我迷上了沙特、尼采,便去問鄭神父存在主義,他跟我講了很多存在主義的東西,以存在主義滿足了我對知性的渴望。

  雖然我和蔡修女聽道理後領洗了,我非常愛蔡修女,她也像媽媽一樣關心我、愛我。可是我從她那裏沒學到什麼天主教的道理,恩師鄭聖冲神父從頭開始跟我講基督信仰,答覆了我許許多多靈性追尋的問題。

  他教導我怎樣祈禱,他的教導幫我連接了我的「天人物我」關係鏈。他無條件地愛我,啟示了我生命的意義,並組成了康寧基督生活團。服務中心(現在聖家堂的後面,耶穌會省長的辦公室)就是我們的家,因為我們的成員裏面有三分之二是僑生,剩下的三分之一大概就像我一樣,不是無父就是無母的孤兒,所以我們都把服務中心當「家」,鄭神父就是我們的「媽媽」。

  我們都叫他「鄭媽媽」,在服務中心的桌上,常常有紙條上面寫著:「各位康寧的英雄好漢們!冰箱裏已經擠了三瓶新鮮的檸檬汁,你們一定又渴又熱,好好地享用吧!」過年的時候,我們沒有地方去,年夜飯就是在服務中心和「鄭媽媽」一起吃。

第二位恩師張志宏神父

  大三,我參加山地服務隊,也參加張志宏神父開的寫作班。暑假時,參加他舉辦的「橫貫公路徒步旅行」。徒步旅行的時候,他講了一段道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講「媽媽在的地方才是家,聖母就是我們的媽媽,所以聖母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我沒有母親,聽了他的道理之後,就一直哭,感受到我有天上的母親,天上的家。

  張志宏神父視力不佳,有一隻眼是青光眼,另一隻也要很近的距離才看得見。

  我們康寧基督生活團的團員差不多都去參加山地服務隊,那時候山地沒水、沒電。有次大颱風,半夜有人敲我們服務隊的門,大家都嚇得要死,原來是張神父帶著他從美國來的姪女,背了一大背包的罐頭食品來「慰勞」我們。他笑嘻嘻地走進來說:「我擔心你們沒東西吃,帶了一些罐頭給你們。」大家都感動得泣不成聲。

  橫貫公路徒步旅行時,沒有其他醫學院的學生參加,所以我成了「營醫」,背著兩個急救箱徒步,一天走 二十五公里 左右。突然看見劉家正修士(後來做了耶穌會的省會長)騎了摩托車從對面過來,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他的眼鏡一直滴水下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嘻皮笑臉地對他說:「你怎麼搞的?今天又沒下雨,你的眼鏡怎麼有水?」他說:「快上車!張神父掉下去了!」張神父跌到溪底,劉修士沿途攔車,借到了一部摩托車,到處找我。

  原來是參加橫貫公路徒步旅行的一個青年,一路和張神父談話、問問題。張神父眼睛看不見,有一部大卡車(還是砂石車)過來,他聽到轟隆隆的聲音,為了躲車子,結果一腳踏空,直直地掉落立霧溪畔。我走在後面,所以劉修士趕快攔了一部摩托車來找我。

  張神父是垂直地掉下去,幾個能幹的修士就在我身上綁了繩子,把我垂吊下去,垂到立霧溪畔,給張神父做 CPR 急救。我到張神父身邊時,張神父的心跳、呼吸已經停止了。雖是三年級的菜鳥,但我知道張神父是救不活了。所以我就一面救,一面祈禱,可是我沒有辦法跟天主講話,因為我不知道該講什麼?在為張神父做 CPR 時,看到立霧溪的水一直往前流,一陣強烈的意念一直重覆,就是「倒下一個,又站起來一個。」

七年修道生活

  我非常肯定這就是一個呼召,回來就跟鄭聖冲神父討論,鄭神父說要分辨神類,要分辨天主旨意,所以就陪伴著我做分辨神類,以分辨天主旨意。張志宏神父葬在彰化靜山,我去送葬,在張神父的葬禮上,我看到「生時過最儉樸的生活,死時葬以最簡單的棺墳」的耶穌會士座右銘,啟示了我如何過最有意義的生活。

  所以我決定過奉獻生活,我的恩師鄭聖冲神父非常肯定我的抉擇。因此,我加入了修會,發初願,初學結束發暫願。但是七年的修道生活後,我面臨了窒礙,考慮要不要離開。我再次分辨神類,分辨天主旨意。

  我在修道院當修女並且從事居家護理工作,但是護理工作無法配合修院的門禁時間,病人隨時有需要,我卻不能適時幫忙。根據聖依納爵神操的原則和基礎「因此,我們對一切受造物,在不被禁止而能自由選擇的事上,必須保持平心,以及不偏不倚的態度。就是在我們這方面,不重視健康甚於疾病,不重視財富甚於貧窮,不重視尊崇甚於屈辱,也不重視長壽甚於短命;其他一切,莫不如此。總而言之:我們所願意、所選擇的,只是那更能引我們達到受造目的之事務。」我就再加一句「不重視入修會,甚於出修會。」

  我完全按照聖依納爵神操的精神,做了三年的分辨。鄭神父問我,假設妳今天晚上就離開人世,妳是要出來?還是進去?我很清楚我要出來,他說:「好!我去接你出來。」他就去修道院接我出來。

  出修會的那天早上,早禱唸到若望福音第十章第 10 節:「我就是門,你如果經過我,進來必得安全,可以進,可以出,可以找著草場,我來是為叫他們獲得生命,且獲得更豐富的生命。」我非常的平安,非常的肯定我「可以進,可以出,可以找著草場。」雖然當時還不知道草場在哪裏?不知道草場是什麼?當我找到草場時,已是十年以後,但已經一步一步走向安寧療護的路上了。

七年修道生活之後

  出會時,除了「一個出會修女」的名聲,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名聲,沒有生活的能力,因為我已經離開職場七年,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到職場?

  在不知何去何從當中,我堅定地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天主唯一」。很感謝神修小會給我這個題目,讓我好好去整理,在整理當中,一面祈禱,才發現到當時的三個狀況:一無所有的富足、絕處逢生的信賴和「天主唯一」的落實,這就是我靈修生活跳躍式的成長和進步。

  出會後,陸達誠神父負責的耕莘寫作會,要我編「葡萄美酒香醇時」,替張志宏神父出書。神父給我一點生活費,使我可以吃飯,就這樣開始我的新生活。然後回到我熱愛的護理工作,到榮民總醫院上班。

  到榮總後,被派到各科去累積經驗與練專業技能,感謝天主恩賜我這麼多貴人襄助。護理部王瑋主任,讓我每三個月換一科,兩年半的時間,我幾乎去了所有的科,也學了很多專業技能。我們護士上班是要分配所照顧的病人,被分配到臨終病人、末期病人的護理人員,都會覺得自己很倒楣。我看到這樣,就請他們換給我好了!所以臨終病人都換給了我照顧。我自以為很有愛心,可是面對這些最苦的重症病人,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幫助他們。我沒有臨終照顧的知識、背景和本領。

臨終病人的苦難

  那段期間,我照顧的病人裏有八位自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們每一位的故事。

  其中一位老榮民得了腸癌,大腸下端都被腫瘤堵住,他吃的東西消化成大便,再從嘴巴吐出來。他每天都跟我講,他的肚子很脹,很難受。他說:求求你們在我肚子上開個窗,我們只有支吾以對。有一次,一個剛畢業、沒經驗的年輕護士值班,看著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刺進自己腹部;他打過仗,知道腹部主動脈在那裏,一刺就刺中要害。那年輕護士嚇得去奪他的刀,他看到護士要奪他的刀,就故意把刀子轉了一下,護士還是去拔他的刀,那刀一拔起來,血就像噴泉一樣,如果不止住血,幾分鐘就會斷氣。那護士大叫,我從護理站趕過去,為了止血,我直接用手去按傷口,血從我的指縫大量流出來,真是驚天動地的一幕。他說:「我很難過,請你們給我開個窗,你們不肯,我只好自己動手。」

  那時的護理人員都被教導,當病人有自殺念頭時,要把刀子、繩子收走。但這都是消極的,卻沒有人教我們如何實質地幫助他、照顧他。醫師開的處方也就是一些點滴、電解質等等,我們也知道這些沒用,但不知道該怎麼辦!

  另一個故事,是一位四十五歲的肺癌病人,癌細胞已長滿了兩個肺葉。兩邊肺都沒有換氣的功能,我每天去看他,他就說:「我像上吊一樣難過,喘不過氣來!」一天,大夜班護士清晨四點鐘看他還在床上,四點半發現他人不見了,便呼叫警衛全醫院去找。我早上七點去上班時,還沒找到人,我就打電話給他太太,他太太帶著九歲的獨生子來,跟著我們全醫院地找。找到某一間教室時,看到那位病人上吊在裏面,我想趕快把門關起來,別讓他兒子看到,可是他們已經進來,看到了。上吊自殺的人臉很難看,九歲的兒子都傻掉了,我肯定他一生都會帶著這難以磨滅的創傷,可是當時我不知道如何做哀傷輔導,因為我沒有學,沒有人教我。

  事後我們發現病人在一張衛生紙上面寫著「長痛不如短痛」。他曾經說過「像上吊一樣難過」,我們的醫療系統卻一籌莫展,當時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幫助他們緩解痛苦。

天主已賜給我一個奉獻的祭壇

  我就開始去榮總的圖書館讀書,榮總有個很好的圖書館。讀到 hospice 這字,查字典,才知是指十三世紀天主教徒朝聖途中的「中途站」。這字和醫學的關係,是出自安寧療護的創始者,英國的 桑德斯 醫師( Dr. Cicely Saunders )。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一九六七年開始用 Hospice Care (安寧療護)來照顧末期病人。桑德斯 醫師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趟朝聖的旅程。中世紀時交通不發達,人在朝聖途中會生病、會饑渴,當時的天主教修士、修女們就在途中設置一個一個休息站,幫助朝聖者,為他們治病,使他們恢復體力,提供他們各項需要,使他們能繼續朝聖旅途。我讀了數篇相關文章,知道這就是我所要的,我所追尋的,然後打電話給在加拿大的姊姊,請她為我買一本《 HOSPICE 》的專業教科書。完這本書,我就知道天主賜給了我一個奉獻的祭壇,我找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人的苦難,這麼多慘不忍睹的悲劇經驗,終於找到了我奉獻的祭壇。

赴英美學習安寧療護

  後來我就申請獎學金赴美留學,對美國的臨床安寧療護我很是失望,品質不很好。當然我知道發源地是在英國,應該去英國學習。

  我沒有錢,所以申請獎學金唸碩士,碩士唸完要唸博士,就做老師的 RA ( research assistant )研究助理,要花很多 時間幫 老師做研究。我的課業也很重,所以我就白天精神好的時候,顧我的課業;晚上半睡半醒的時候,做老師派的工作,因為我到美國是來讀書,不是賺錢。老師非常不滿意我的工作,她說了好幾次,我再不好好做,就要 fire 解雇我。

  我在榮總時,看到有些病人對嗎啡過敏,不能用嗎啡,但是針灸科鍾傑主 任 醫師給病人扎了幾針後就不痛,就要求 鍾傑 醫師教我針灸。我學了半年,也實習了很多,約做過上萬個病人,所以我有帶針到美國。我當然不敢針美國人,只是暈車、頭痛不舒服時,針我自己。我老師很胖,當時冰天雪地,她走在路上滑了一跤,脊椎骨錯開,躺在床上不能動,那段時間,她正要寫研究計畫。美 國的 老師若沒有研究計畫是不能生存的,她躺在病床上急得要命,醫師說要絕對臥床休息四到六個禮拜。可是再兩個禮拜,申請研究計畫的時間就過了,她一直哭。我就跟她講:我會針灸,可是沒有美國執照;針灸可以幫妳止痛,妳要不要?她說:毐藥都要,只要我能爬起來寫研究計劃。我說:「妳不准告我!」她說:「不會告妳。」我說:「好不好,我不知道哦!試試看!醫師說妳至少要躺兩個禮拜,現在縮短一個禮拜。」她說:「一個禮拜也好,至少我可以寫研究計畫。」我就下針,結果第二天就可以起來了。她對我說:到妳畢業都做我的 RA 。後來我唸博士的學費都減免了。

  我要奉獻給天主,天主就給我草場,祂給我定了十年的時間。我不知道我的奉獻祭台在哪裏?我的草場在哪裏?結果就這樣一路順風找到了。然後我用打工剩餘的錢去英國學一些實務和經驗。

八十二歲基督徒老太太安息主懷

  台灣的病人若住在醫院,臨終前就一定要做 CPR 。那時的法令,在醫院就一定要急救,不急救就得出院,我是在那樣的氛圍裏長大的。我到英國學習安寧療護,印象最深的是病人去世時的平安、寧靜與尊嚴。

  一位老太太去世前的早上說要洗澡,英國的安寧病房都有超音波按摩浴缸,我們就把她放入浴缸,用超音波給她按摩。老太太沒幾根頭髮,但很挑剔,洗完頭,她要上髮捲。然後又說要擦指甲油,護理人員就拿出一盤各色指甲油給她挑,手要擦粉紅色,腳要擦大紅色。她還要噴香水,全身噴得香噴噴,好漂亮哦!

  早上十一點半,她說:好舒服噢!我要睡個覺,午飯時不要吵我,我要好好睡一個很香很甜的覺。護理人員十二點發完飯去看她,她已經在睡夢中往生了。然後醫師、護士都圍過來,為她換上紙尿褲、乾淨的衣服,她全身仍然香噴噴的。她是基督徒,馬上就有醫師拿十字架放在她胸前,一個護理人員拿了一朵玫瑰花,放在她的枕頭旁邊。她沒有親人,只有一個姪女,住在同一社區,他們馬上打電話給她姪女。沒多久,姪女立刻就到,大家圍著老太太唱聖歌。病房裏的其他三位病人和這位老太太已變成好朋友,她們也都圍過來。我簡直看傻了,我從來沒有看過在醫院往生的人是這樣平靜。護理人員給她化妝,擦口紅、胭脂,她漂亮得像個新娘子。其他三位病人圍著她唱聖歌,結束後,她姪女說已經連絡好了 funeral home ,要請牧師做私人的告別式。

  我問那三位病人:老太太在這地方和你們同住一個月,老太太這樣走了,妳們有什麼感受?三個人都告訴我,她們一點都不怕死,死亡是這麼安祥,死亡就是在睡夢中回到天主的懷抱去,死亡就是盼望!

  我就跟安寧院的院長說,這裏太好了,我們在臺灣死得不像人哪!我說:我現在要開始積錢,等我快死時,就買一張飛機票,到你們醫院來。他想了一下,回答說:「妳很自私啊!妳如果覺得這樣照顧很好,妳就應該回臺灣做安寧療護,而且讓妳自己死在那裏。」真是非常好的訓斥!我向他一鞠躬,說:「謝謝你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快忘記我奉獻的初衷,我快忘記天主給我的草場了,如今被他罵醒了,對!回來臺灣推展安寧療護!

第三位恩師朱勵德神父

  朱神父從發現肺癌到去世是十五年。朱神父過世後,他的弟弟小朱(朱立德)神父為他出版了《碩果豐存》紀念文集,其中有很多他和病人之間的故事。他的肺癌是惡性的大細胞癌,開完刀,他就回羅馬去擔任教宗的中國問題顧問。

  一九九三年,朱神父和我在美國克里夫蘭許建德家碰面,晚飯後,在他家對面很美的森林散步。神父問我到美國學什麼?我說學安寧療護。他說:「我做了一輩子的行政工作,但真正想做的,就是『牧靈』。」他覺得安寧療護太好了,所以我們就在那天談妥,他離開羅馬,到英國去學安寧療護的靈性照顧,我們兩人一起為台灣的安寧療護打拚。

  那一年(一九九三年),他比我早兩個月學成返台,我們一起克服萬難來做安寧療護。他在耕莘醫院做安寧療護的靈性照顧,他說,在這裏,給人領洗是這麼容易。有位信佛教的老先生,好喜歡大朱神父,大朱神父講一口上海國語,那位老先生講一口台語,他們兩人講話好像雞同鴨講,第三者都聽不懂,可是他們兩人講得很高興,溝通完全無礙。 那位老 先生有個要求,就是:當他往生時,要朱神父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人的願有多大,就可以成,在朱神父去耕莘值班時,他往生了,朱神父陪著他,握著他的手,送他到天國。老先生去世後,全家人都慕道,做七七時是查經聚會。他在病人最需要的時候,以慈悲、愛心陪伴,使病人感動,家屬感動。

  當我遇到艱難困苦時,都到朱神父面前去哭訴,他很幽默、智慧又有愛心。

安寧療護

  這一路走來,安寧療護的最大困難是觀念,觀念阻礙民眾,甚至醫療人員都有很多錯誤的觀念。安寧療護的鼻祖 Dr. Cicely Saunders 說過這句名言:「安寧療護成功的條件,是對的人在對的崗位上。你要成為對的人,做對的事,克服困難,找到對的人來合作。」

  第二是建立制度,為推動安寧療護立法,一九九三年我們就把條例寫好了,前幾位衛生署長把它放在抽屜裏七年。我們要不停地和行政官員、立法委員溝通,有些立委說安寧療護就是「安樂死」。

  最重要的是信仰和祈禱。我確信,如果天主悲憫這些受苦的病人與家屬,祂會伸出援手。我懷著這樣的信念,勇往直前,許多不認識的人與助力從天上掉下來幫助我。例如:健保局財務組的召集人羅紀 ~#Ue043 博士,她是中央研究院的醫療經濟學家,她幫我們研擬健保給付辦法;江綺雯立委一手促成「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的立法;還有民生報的記者李淑娟主任,每週五在民生報上有專欄宣導安寧療護,這些人都是天上掉下來幫助我的。所以在二○○○年通過立法,二○○二年再修法,現在,在醫院裏,末期病人不做急救是完全合法的。我們現在可以像那位英 國老 太太一樣,平平安安地被家人親友圍繞著,在聖歌聲中,回到天父懷抱,也答覆了我們中華文化慎終和善終的要求。

  二○○四年,馬英九總統任臺北市長時,我獲頒「醫療奉獻獎」的「特殊貢獻獎」,江綺雯立委祝賀時,送我一個十字架,是要我一生背負著跟隨主。

面對天主的呼召

  Dr. Cicely Saunders 在我去英國倫敦向她學習安寧療護的第一天第一節課,就這樣說:「 Hospice care is a Christian call. 」「安寧療護是基督徒的呼召。」我找到了我的草場,我找到了奉獻的祭台。很多人問我:你天天面對死亡,會鬱卒嗎?不會的!怎麼會?信仰帶來的是使我熱愛生命,尊重生命,珍惜生命,參透生命,統整生命,而且超越生命,陪伴病人走過無法獨行的一條路。尤其在我生病以後,只要講我也是癌症病人,所有的病人就開始跟我很親近,這是真正的「幽谷伴行」(我翻譯,光啟社出版的一本書)。

  張春申神父「基督徒神學」的理念是:「死亡的當下,是人的自由意志最終面對善、惡,面對天主召喚的一個抉擇。這最終抉擇,是人最終使用自由的關鍵時刻,這關鍵時刻對我們天主教徒是非常重要的。」佛教的輪迴是靠隨業、隨念、隨習,所以最後要有善念。安寧療護是在人生的總結時刻,做一個最佳準備的方法,天主教信仰和臨終關懷在人生的終點、永生的起點、淨化的關鍵,在這存在的高峰、神聖的時刻,蓋棺論定。

生生世世,三三四四

  最後講一個故事作為結束,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小男孩,這個天才兒童因患癌症在小兒科治療了六年,最後在安寧病房住了十一天往生。我們趕著為他辦畫展,但畫展當天他就去世了。我們還是繼續辦,他小學、中學的老師、同學、校長都來了。他小學三年級畫畫就得獎,這幅畫是「交通安全週」,圖上的爸爸,開車時打手機,死神就在旁邊伺機而動,交通警察是天使,把爸爸攔下來,就把死神趕走了。這幅畫很有創意,主題是「開車不要打手機,遵守交通安全」。在畫展現場,同學唱歌給他聽,班長還說:「嗨!誠誠!我們唱歌給你聽,你在天上要給我們鼓掌!」你們看,這麼好的生命教育,這羣小孩相信誠誠會在天上 聽。在畫展上,我聽到一位小女孩對她媽媽說:「一天到晚被媽媽嘮叨、老師嘮叨,曾經想自殺。但現在我不想死了!誠誠那麼辛苦,得了癌症六年,他還這樣想活,我不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著!」這是多麼好的生命教育。總之,安寧療護就是「生生世世」,也就是「三三四四」。第一個三是善終(指臨終者)、善別(指家屬)、善生(在世者);第二個三是指三個平安:身體平安、心理平安、靈性平安;第一個四是指四全照顧:全人、全家、全程、全隊照顧;第二個四是指四道人生:道謝、道歉、道愛、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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