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鴻芬的分享
呼召:
多年前在我內開始有一種聲音(理念)與力量,呼召我到監獄去服務。我心想:「天主啊!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與素養,我去監獄能做什麼?況且入獄的都是心狠手辣、作姦犯科的人,我怎能應付得了那些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去服務的信念卻一直在心裏出現,心想也許可以等我有空再去吧!當時我每月的家教收入豐厚,學生源源不斷。只因我那時在桃園地區的中興國中、武陵高中音樂班任教,很多人會找在明星學校任教的老師學習。而且也因我教出來的成績都很不錯,當時甚至連國小學生也來找我,要我指導他們準備以聲樂為副修,以便將來能進入音樂班。於是從高中、國中到國小的學生都有,我整天忙著家教賺錢,但心中有一個想法:「錢是永遠賺不完的。」卻又一直不停地投入時間去教!心中有兩股力量不斷地在拉鋸著……。
當時音樂班的主任與校長都跟我們夫婦是好朋友,因銓堯性喜交友,武陵高中的校長也跟他很投緣,學校有幹部聚餐常會邀我們夫婦去參加,我名正言順是音樂班老師,而銓堯什麼身分都不是,承蒙校長抬舉,也總是受邀而來。在這情形下,我相信若不辭掉學校工作的話,我們的生活會很忙碌,根本無法空出時間來服務。銓堯卻覺得與這些朋友往來,彼此互動良好的關係中斷了,真有點可惜呢!但是經過考慮後,我毅然決定除了維持生計,繼續留在輔大任職之外,其餘都辭掉。如此一來,今後至少有很多同事朋友比較不會來找我們了。
抉擇:
於是我將心裏已藏了三年的想法──即監獄牧靈,告訴了修女,修女很高興地邀我跟著她去。我心想跟著去做什麼呢?我得努力準備如何面對毫無所悉的這群人,於是我婉拒修女的安排,決定自己去試試。
一開始,看到台下的孩子們端坐著,於是先以獨唱為開頭,接著才進入講話分享。到底該講什麼話題?不曉得她們是否歡迎我這種年紀的人?當時看到典獄長的微笑鼓勵,於是我決定開始試試土法煉鋼。我該如何安排上課內容?是不是可以聖歌或流行歌曲來帶唱?先教唱「愛的真諦」吧!通常歌曲是很好的媒介,唱熟稔之後,就可以針對最讓人感動的一句來做分享。由於基督教的團體也常去福傳,因此這首歌她們耳熟能詳,教唱兩三下,他們很快就會了。但是接下來呢?我想就以「你不會做哪些事?」作為分享主題。當時有人馬上提到:「我不做害羞的事!」我聽了當場愣住,果然不待我回應,馬上旁邊就有人說:「如果你不做害羞的事,那你怎麼會來這裏呢?」現場立刻一陣譁然!事後想到這些對話真是有趣!
後來,我發現她們百分之九十九都來自單親家庭,長久以來缺乏家人的溫暖。於是,我努力放下身段,主動投身到她們中間,摸摸這個,或抱抱那個,希望給予這些孩子真心的關懷,讓他們能體會到如母親般溫暖的愛。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自己的人生經驗與特質,並不能真正滿足她們的需要。而且我帶給她們的東西太具鑑賞性,且很古板。她們其實比較喜歡類似阿妹──張惠妹唱的流行歌,並非如我所想的那些充滿教誨意義的歌。因此,後來我選擇離開了一段時間,轉到龍潭女子監獄。
古典音樂的魅力及治療效果:
我常認為音樂本身就有其魅力,又能溫暖人心。於是開始計畫帶她們進入古典音樂的入門鑑賞。首先,我先講解曲子描寫的重點,等她們聽完樂曲後,請她們自由地分享感受。往往一首曲子在同樣的空間播放,聽完後有人覺得很好聽,卻有人覺得很難受,可見每個人對音樂的感受是有很大差異的。
而且,音樂具有心理治療的效果,它可以鼓舞人去面對困難,也有力量去撫慰傷痛的心,甚至可在憤怒時因聽了某種音樂,而讓情緒宣洩出來,也會憶起內心壓抑的過去經驗。因此我相信只要有人導聆,是不難讓這些孩子進入古典音樂的世界。只要讓她們產生興趣,不害怕接觸之後,自然能慢慢由淺入深地學會欣賞。
因此,我決定放棄講道理式的牧靈方式,利用音樂媒介去陪伴她們。經過自己多次帶領的經驗後,漸漸有了心得,加上音樂的感動等,我的熱心常常一再地被鼓舞。而且教化科長很願意我繼續服務。他看到了功效,還特地撥款買了好一點的音響,改善原先簡陋的設備。
其實,古典音樂裏也有許多宗教音樂,而且宗教音樂是從葛利果聖歌開始,接著漸漸產生許多基督宗教的作曲家。監獄中的音樂福傳,同樣可以把宗教音樂的作品放到音樂欣賞裏,在講解時,無形中不著痕跡地已把基督信仰放進去。我在輔大正式的課程中,要花一整年的時間循著音樂史的發展,才能把近千年的古典音樂講完。在這裏不必有此限制,通常我會播放一些慎選過的曲子,然後就再去大作文章,引導她們去欣賞。我會事先找出許多作曲家創作的背景,以及許多發人深省值得分享的樂曲。
布拉姆斯的搖籃曲:
比如有一次,我選播了布拉姆斯的搖籃曲,因為這首世界名曲創作的背後,有一段動人的故事。當年布拉姆斯曾經暗戀一個女孩,但從來沒有跟她表白。有一次,布拉姆斯到了這位暗戀的女子演唱的場合去聆聽,便當場記下了音樂的旋律,卻仍沒有付出行動去追求。多年後又與這女子不期而遇,那女子已為人妻,且產下第二個嬰孩,她高興地邀請布拉姆斯參加她的慶生晚宴,於是布拉姆斯為此創作了這首搖籃曲,帶去送給這位當年暗戀的對象。送這份禮物是多麼貼切!讓這位媽媽可以在搖籃旁,為嬰兒唱著如此溫馨動人的這首歌曲。
於是,我們說這就是愛,而且這種愛是不佔有的。他的人格多麼偉大!竟然可以把這份愛放在心中,讓他曾經暗戀的女人,面對屬於別人的嬰兒,唱著他親自作的搖籃曲。相較之下,往往有些獄中孩子的觀念裏認為愛是佔有,為了愛甚至不惜殺了情敵!我得不到的,我就把他毀容,這些經常見諸報章的分手暴力事件,與上述的音樂家情操有是很大的不同。
「泰綺思」歌劇的冥想曲:
另外,馬斯奈有一首被編為「泰綺思」歌劇的冥想曲,那是一首非常動聽的曲子,獲得聽眾很多的迴響。這齣歌劇是敘述一位風塵女子,對當時的影響力很大,所有的達官貴人莫不以跟這女子有點關係而自傲。因此這女子帶動了當時流行的風潮與物質享受,敗壞了社會道德風氣,因而頗令當政者擔憂。
有一位修院的修士便自告奮勇,想辦法跟她攀上關係,找機會勸她悔改。一開始女主角當然聽不進去,經過幾次不停的勸說後,女子終於對這修士所說的真理認真去思索:除了面對周遭這些提供金錢及一切享受且愛慕她的男人外,到底我的未來該怎麼辦?這些價值究竟何在?她開始想拋棄從前淫蕩的生活,去度修院生活。可是,每次一有這種想法,卻對長久以來習慣被奉承的生活更加依戀。她懷疑自己是否能脫離過去,去過辛苦規律的修道生活?她不斷陷入曾經桑海、靈與肉的掙扎中。此時背景,就響起這段動人的音樂。作曲家以最高音的小提琴
絲絲入扣的音調,來表現內心的這份感受。每個音符彷彿都敲到了內心!
一開始我先為她們做了這段引導,隨後關掉燈光,請她們閉上眼睛,開始聆聽。等曲子結束,請她們分享,發現他們的分享非常豐富,令人感動。特別是具有生活經驗的受刑人,常會完全不設防、毫無保留地在大家面前,分享出當時內心的感動,甚至不自覺地分享隱密的個人經驗,我還得要提醒她們適度保護自己,以免被人隨便洩密出去,因而受到傷害。
由此可見,音樂的力量有多大,能打開人心的防衛,進入真誠的境地。有趣的是:等到下課,學生各個都畢恭畢敬地跟我敬禮,還覺得不夠,又來一次愛的鼓勵,還是覺得不夠熱情,又唱歌歡送我直到看不見我才停止。其實,我真的很感謝她們,願意跟我分享她們的生活。
必要的同理心:
每當我初次到獄中的工場去看她們時,我會先讓她們能接納我,對她們說:「不要認為我是大學老師就是高高在上,其實人的犯罪都一樣的,我也是人,氣極敗壞時,一樣也很想拿刀子把人殺了。只是你們今天會來這裏,也許是時機與人兩者湊在一起。而我可能在氣極要殺人時沒了力氣,或是人跑掉了等其他狀況發生,否則我也有可能和你們一樣來到這裏。甚至也可能因出口傷了人,讓別人想要對我怎樣……。只是這些機緣不足,我並沒比你們好多少。我當時之所以沒有衝動地做出,沒把我人性的邪惡部分變成行動,主要有兩個力量。一個是面對犯罪的臨界點時,靠著我的信仰把我拉回來。另一個拉回的力量是音樂,當時使我還能保有一點理智,主要是在家裏或手邊藉著音樂,把我的忿怒宣洩出來!當然在此,我不會強迫你們接受我的信仰,也不是來傳教的。而是希望這些幫助過我及我的學生的美好音樂,也能介紹給你們,讓你們在生命中擁有幾首屬於自己的音樂。」因此,只要她們對哪首樂曲特別有所觸動,我都會盡量拷貝或借給她們去聽,鼓勵她們在生活中,常常讓音樂來幫助自己。
結語:
現在回想起來,不明白當時為何會讓我不想再教音樂班,卻很清楚地聽到內心有個聲音:「去監獄!」等了幾年,終於讓我有機會去行動了。回頭看,並不是天主突然托夢給我,要我立刻就去監獄,從未如此!要不是內心常有個聲音不停地呼喚我,根本毫無這種準備與能力去實現。在生命旅途中,不可思議地竟然就走出這條道路!
「監獄服務」如此豐富了我的生命,記得已過世的朱蒙泉神父,曾經問我:「甚麼東西會讓你感到非常快樂?」聽音樂嗎?對我而言,那只是個工作,談不上快樂。想了想,我心裏答案竟是「監獄服務」。因為我每次一早起來,想到下午要去服務,心中就有說不出的喜悅,感受到一整天的高興與滿足!自己從不覺得那是工作;認為要代表天主去分享,我就是天主的使者,分享愛給他們呢!
我很認同我的今世生命是來服務的說法,從服務中獲得的快樂,才覺得是真正的快樂。我不太在乎吃好穿好等物質上享受的樂趣,或是我這當媽的,聽到兒子被人誇讚表現優異、相貌出眾時的快樂,為我而言,這些僅僅是淺層的快樂,總比不上去監獄付出的那種快樂,才像是「打」從內心真正的喜樂。
最近,當我再度回去監獄,跟她們在一起時,發現這種快樂已不在了,卻變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最後我自省:其實我是個罪人,經常跌倒犯罪,不希望大家聽完後,認為我有多麼神聖。我兩夫妻之間也常意見不合,但彼此願意不斷努力去學習成長。感謝天主在監獄服務這部份,是如此豐富了我,使我找到生命的使命與意義!
二、簡銓堯的分享
機緣:
我要報告的是到台北監獄服務的經驗。起初是去年跟友堂的朋友爬山時,無意間聊起來,他問我要不要到監獄服務?我就爽快地一口答應。因為當時在寫論文,遇到了瓶頸,想藉此轉移目標,抽離出來,讓自己穩定一下。
記得第一次去的感覺很不錯,是在四十幾人的教室,同組的夥伴也是本省人,而我個性比較會逗趣,讓人覺得很有親切感,於是決定下週再去。一回到家,才發現鴻芬很不高興,說我論文還沒寫完,卻接了這些、那些一大堆的雜務。她擔心我論文寫不完,要我下週停止不再去,把論文先寫完。我說服務的證件已在申請中,她還是認為我不該去。我想到福音中耶穌的話,心中曾質疑會不會是來自撒旦的干擾?想到夫妻之間該講求和諧,退讓一步吧,第二週我就不再去了。結果因我跳票,反而讓邀我的朋友很不高興,要我不用再去友堂幫忙服務了。
這件事我並沒有掛記在心。一個月過後,我的論文寫完了,奇妙地他又邀我再去監獄牧靈。因為根據典獄長的專業觀察,自從教會牧靈進入監獄以後,受刑人打架的比例降低很多!表示宗教在監獄牧靈這塊範疇是有用的,因此將原來只開放一天的宗教牧靈,增加為三天,如此一來,需要的人手就多了,自然又找到我,以上是我為何會到監獄牧靈的原由。
愛的定焦:
記得小時候,我很怕兩種人:一種是建醮時在熱鬧的廟會裏,總會看到一些斷手斷腳全身骯髒的乞丐。這時大人們常會告訴小孩,以後若不好好念書,就像這些人一樣去當乞丐。第二種害怕的人就是流氓,早期過年前常會看到滿身刺青的流氓。帶著這些害怕,成年後到公司上班,工作環境也沒機會接觸到這兩種人。直到我進了神學院,修課中有一門課程需要跟同學去拜訪街友,通常是等社工接洽好之後,再去跟街友進行對談。
記得第一次與他們坐下來談話,聞到他們身上傳來陣陣的異味,只得鼓起勇氣,讓自己藉著握他們的手,來擺平心理上的不安。當我伸手與街友交握的那一刻,內心其實是蠻感動的!這是一種所謂「愛的定焦」,目的是希望跟他們建立信任的關係。經由這樣的機會,讓我能超越小時候的害怕,與一個五十幾歲的街友相遇,心裏不得不佩服──原來天主召叫人學習成長是如此奇妙!
宗教輔導:
第二度來到台北監獄的工廠服務,每個工廠有三百二十人,進去之前要通過多道管制的關卡,進去看了,才發現原來整個工場,就像一個小型社會。分為各種不同類型的受刑人,如家暴或強姦犯是需要特殊專業的輔導,只有戒毒犯才歸到宗教牧靈部分。宗教輔導的目的是使受刑人先有覺悟,願意皈依後,再去導正其行為。
每年一開始,會開放給他們選擇,願意接受哪一宗教?其中選擇佛教的很多,雖然實際皈依的人並不多。接著是基督新教,他們通常以聖歌教唱的方式進行。而選擇天主教的受刑人最多,去年才四十幾個,今年將近八十個人。因去年我帶去「天外有天」的錄影帶,不過主要還是以訪問全世界兩千多人瀕死經驗的內容,放映給受刑人觀賞,應是頗受到受刑人的歡迎,後來天主教這組,一直是以影片的放映方式來教化。因此每年在選擇之前,多半受刑人會說:「選天主教好啦,因為可以看很多電影!」
例如最近我選了「登山人的故事」,一部有關礁溪聖母顯靈的影片來放映。事先我會先找資料介紹給他們,之後再進行觀賞。因此,我認為每週四播放影片的方式,能夠帶給我個人成就感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在於能走入宗教輔導的意義中。
課程內涵:
除了工廠之外,台北監獄針對刑期較長或是重刑犯開設弘德補校,給予各年齡層補救教育的課程,於是我又接了每週三給補校高中生的生命教育課程。在規劃這門課程時,心想:既然我是個基督徒,又有三年神學院的經驗,除了教導一般生命教育中的六大領域之外,也希望透過祈禱,把信仰的元素套入課程綱要中。一開始,絕對少不了的是生命教育的內涵,接著是介紹道德部份,對受刑人而言很重要,他們這部份定是有所缺失,才會導致犯罪。再來是宗教與人生的部份,對年輕人要講身心靈的整合。
因我的論文題目是以天主教的瑰寶──「基信團」為題,可惜在台灣這部分資料很少,推行的並不成功。不成功的因素與成員多半是老一輩的人有關,老舊的「基信團」是單打獨鬥且缺乏身心靈整合的訓練。感謝天主給我恩典,終於使我能在網路上找到香港許多推行「基信團」成功的資料。他們的「基信團」當中有教友與非教友,培訓課程的設計很值得參考,例如:生命是什麼?我的缺點是什麼?如何面對挫折?何謂單向溝通?雙向溝通?相信受刑人的行為會如此偏差,與原生家庭及後天環境都有關,而且我輔導授課的對象以判五、六年重刑犯居多,於是我在規畫教案時,不全然只有生命教育一般的六大領域,特別加入有關道德思辨與靈性教育部分,因此獄方人員看了也極表贊同。
記得學生中就有一位國外年輕人,他來台教授英文,也在師大語言中心學中文,因販毒而入獄,好端端的年輕人可惜因此而自毀前程。若能藉著宗教輔導生命教育,去幫助他自我認識,或許能因而改正。課程中也規劃了「自我認識」教材,內容幾乎都會採用聖經,如聖詠139篇等,再加入我自己整理的資料,配合生命教育所不可少的彼此互動,發現教學成效相當良好。完整單元共需要三個鐘頭,若時間還夠的話會放映影片。教學上遇到比較沈悶的話題時,要他們主動分享;互動有點困難時,我會先講自己的經驗,我也曾經如何等 ……,讓他們覺得你跟他們是同一夥的,他們才願意分享。偶而也要鼓勵他們,給點糖吃,例如講到「精采的生命」單元,我會答應他們觀賞好看的影片。
總之,透過這些生命教育的輔導,發現他們變得更有禮貌,看到老師會恭敬問好,甚至還告訴我說他會看聖經呢!相信最後收穫最大的,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