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沒有甚麼好說的」,〈愛.慕〉劇中父親對來探視的女兒下封口令。心態一致,母親安娜面對來訪的鋼琴演奏家,她昔日的學生,關切探問她半身麻痺原因,輕描淡寫表示「就只是老年問題」,便切斷話題,拒絕再談。
這陣子,〈愛.慕〉這部獲得多項影展大獎的悲劇,也是我們水墨課間閒談時,引起最多爭議的電影。來自巴黎的巴斯卡琳說得乾脆:「這根本不能作為一部電影主題!」可不是?一對年逾八旬的夫婦,在巴黎公寓共度晚年,除了起頭一幕外景,倆人攜手聽罷演奏會歸來,全劇主調隨著老人緩慢、單調的日常生活節奏,在封閉的空間內進行。這是你、我,我們每個人的家常日子,值得作為一部電影主題嗎?
法國人崇敬的二戰英雄戴高樂總統,用「海難」形容人生晚景;〈愛.慕〉說的就是擱淺於「公寓方舟」上,用僅剩的、屬於人的驕傲,對抗死神的海難日誌。
這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家常日子,奧地利導演麥可恩內格( Michael Haneke )說的是切身之痛:「我有三個母親,父母親分手後,母親和外婆照顧我,最後是姨婆把我帶大的;姨婆晚年,經過長期對抗病苦後,在九十二歲結束自己生命。」這是他寫〈愛.慕〉的因緣。經驗過祖父母無條件的愛的人,渴望在父母合一的愛內成長的孩子,懂得恩內格做為人子人孫,為甚麼如此低調,只為拭淨這面螢幕之鑑。
飾演女兒的依莎貝雨培,回顧拍攝〈愛.慕〉過程時,表示:「合作三部片後,我們成為了解彼此的朋友,當他邀請我演出戲份非常少的女兒時,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他唯一不認同的是我的馬尾髮型,認為佔據太多畫面 ……」,看過電影後,再讀這段訪談,我們不能不認同恩內格,以樸實無華的語言剝除表相,直探內在的堅持。劇中女兒名叫「夏娃」,不會是偶然;受基督宗教浸潤的西方文明,知道「夏娃」來自伊甸園,潛意識中,雨培也許希望藉著馬尾造型,喚起屬於女兒的童貞,但是雨培不再青春,片中父母都是年過八旬的垂暮之年。〈愛.慕〉原名〈樂章中斷〉,樂章中斷,已經被逐出伊甸園的「夏娃」,面對閉關於「公寓方舟」內自救的父母,不再有說話的權利。
另一位恩內格喜歡合作的法國女演員,茱麗葉畢諾許,憶及恩內格曾說:「我的影片,拍攝和演出,比較容易,難的是作為觀眾的角色。」
要走入難懂的恩內格電影世界,唯有跟著他的心路走:在維也納大學修習哲學與心理學時,正好趕上六八年巴黎學潮,當年十八歲的他,走出課堂,跨上摩托車,直驅巴黎,和法國存在主義浪潮共沈浮;卡謬從此成為他思考存在意義的導師,作為存在主義之子,作為導演父親與演員母親之子,電影才是他的最終語言,反映他內在世界的鏡子:他放棄第八藝術可以無限操作的聲光特效,冷眼旁觀自己所從出──物質文明到頂的西方中產階級,傲然面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沈重的冷漠。
法國文化電台以〈冷眼旁觀的影人哲學家〉,用四個專題,探討恩內格的電影語言,第一單元邀請與恩內格合寫自傳的影評人 Philippe Rouyer ,同時探討〈愛.慕〉和恩氏二十年前的第一部電影〈七重天〉:一部講述一對生活優裕,高職、高薪、高文化的夫妻,在摧毀所有身外之物後,帶著十歲女兒,集體自殺的真實故事。從〈七重天〉至〈愛.慕〉:對他電影中,濃的化不開的死亡陰霾和讓人窒息的暴力語言所受的批評,他表示「我寧可受咒罵,也不能引導觀眾,做任何解釋,因為如果我給予答案,那就只有一種看法,屬於我的觀點。」每人只能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回答鏡中人。
潤德爾( Maurice Zundel1897~1975 )說:「天父在自己無法到達的距離之外。」「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天父:「在創造伊甸園時,天主同時接受失樂園。」( Francois Varillon1905~1978 )
〈創世紀〉描寫,食了禁果後的亞當,第一次發現自己赤身露體,便躲起來;上主殷殷尋找愛子:「你在哪裏?」亞當怯生生的由藏身處回答:「我不能見禰,因為我身無遮掩。」
〈愛.慕〉是〈失樂園〉:西方中產階級,遮掩方式的赤裸寫真。
〈諾亞方舟〉帶來洪水消退訊息的鴿子,兩度從窗外飛入「公寓方舟」,第一次喬志打開窗戶放生,第二次,在他把安娜用枕頭摀至氣絕,以鮮花圍繞遺體,用膠帶貼死公寓所有門縫,自己絕食等死之際,鴿子又飛進來了,這次他抓了一塊小毯子,用盡力氣終於罩住牠後,窒息牠 ……
喬志獨立扛起照顧老妻的負擔,難道不能叫〈愛〉?
沒有聖週四的恩寵,人能夠直接走向聖週五的十字架苦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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