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8期 以信德裝備.以愛德行動

漂泊流離,歸根之路

吳伯仁神父

 

書名:七重山

作者:多瑪斯.牟敦( Thomas Merton )

譯者:方光珞、鄭至麗 審訂者:吳伯仁

出版社:啟示出版社 頁數:五一一頁 定價:四五○元

 

  生命中何時遇見多瑪斯.牟敦( Thomas Merton, 1915~1968 )已不十分記得了。當閱讀當代的一些靈修著作時,他的名字常會被提起,並與聖十字若望和大德蘭的名字並列,作為卓越古典和現代靈修典籍作家的代表人物 1 。為我而言,他更可說是一位當代傳奇性人物,這可從大家對他的稱呼,即可理解:隱士、詩人、記者、教授、文評家和思想家。另一方面,他雖度著隱修的生活,卻又僕僕風塵致力於國際的和平、反對戰爭、反對種族歧視,以及宗教交談。

  對於牟敦所加入的嚴規熙篤隱修會( Order of Cistercians of the Strict Observance ),若對台港澳的天主教友提起香港大嶼山、南投水里,就不那麼陌生了。近來,歸心祈禱( Centering Prayer )的推廣,以及相關書籍的出版,它們主要的推行人多瑪斯.基廷( Thomas Keating, 1923- )、威廉.梅寧哲( William Meninger )和巴西略.潘寧頓( M. Basil Pennington, 1931~2005 )三位都是嚴規熙篤會會士。倘若牟敦不在 1968 年意外死亡,想必他也會從一九七五年起,參與他們三位共同推動歸心祈禱運動。

  嚴規熙篤隱修會的隱修士都要誓言沈默:如非必要,一律守靜默,俗稱「啞巴會」之名,不脛而走。院方另有嚴格規定,隱修士一年內能寫多少字數的信件。當牟敦在革責瑪尼隱修院初學時,院長卻不僅允准,甚至鼓勵他寫詩,進而任命他負責翻譯法文書籍、文章和寫作的工作。這自有原因:當時革責瑪尼修道院在熙篤會和美國天主教會中生氣蓬勃成長,前所未有,望會和初學生有人滿為患之慮。在美國、愛爾蘭和蘇格蘭陸續建立新的熙篤隱修院,這意味著迫切需要有撰寫熙篤會士生活、靈修和歷史的英文書籍。除此之外,由於信友靈修生活的復甦,越來越多人前往革責瑪尼修道院參與避靜和祈禱,相關的靈修書籍也因應出版。牟敦自然成為當然的人選之一。

  牟敦的第一本書名為《詩三十首》( Thirty Poems ),出版於一九四四年。其後,院長又批准他寫個人自傳,取名為《七重山》( The Seven Storey Mountain )。一九四八年,此書的出版擊中了二次大戰後美國社會文化神經的深處,讓經歷戰爭殘酷洗禮的飄泊無根信仰,重新被人正視面對,因而立刻成為當年度暢銷書榜上的第五名,被譽為二十世紀聖奧斯定的《懺悔錄》。牟敦和革責瑪尼修道院因而聲名大噪。牟敦畢生發表著作多達七十餘種,去世後從遺著、日記、信函、講章整理出來出版者不計其數,對當代宗教和靈修有極為深遠的影響。除了《七重山》以外,為我們所熟知的中文譯本,則是《沙漠的智慧》(公教真理學會, 1989 )、《默觀生活探祕》(光啟, 1991 )、《靜觀、靜觀》(上智, 1999 ),以及從他的遺作整理出來的中譯本:《在生命寂靜的山巔:隱修士多瑪斯.牟敦的文學日記》(商周, 2002 )和《隱修士牟敦悟禪:心靈的歷程》(啟示, 2004 )等。

  《七重山》的中文版曾在一九八三年由光啟出版社節錄出版,二○○二年由究竟出版社完整翻譯出版,如今十年後能夠再次校訂出版,為今日仍在生活中漂泊,渴望追求真理和生命意義的人,實是一大福音。

  《七重山》書名源出自於中世紀詩人但丁( Dante Alighieri, 1265~1321 )的經典作品《神曲》( The Devine Comedy )。《神曲》分地獄、煉獄和天堂上、中、下三篇,中篇煉獄描寫朝聖者的七重山之旅,意指在煉獄中經歷種種艱困、最終攀至天鄉的過程。這七重山暗喻基督宗教的七種罪,如驕傲、嫉妒、憤怒、懶惰、奢靡、貪食和色慾。牟敦藉此將他年少直至進入隱修院成為一位隱士,所歷經在感情、智識和靈性上的歷練、痛苦、掙扎和折磨,娓娓道來。他自不安、飢渴、及充滿對質、抗爭的世界潛進「孤獨」與神相處,以致讓他的一生進而轉向胸懷世界,並用憐憫的手觸摸這個被種族歧視、宗教仇恨、不正義和暴力扭曲分裂的世界。閱讀這部經典不僅能指引我們走上真理的道路,更能讓我們感受到牟敦亟欲破繭而出、尋求心靈平靜的渴望與動力。

  牟敦自幼父母相繼去世,過著漂泊輾轉、缺乏安全感的求學和寄宿生活。早熟和承繼藝術氣質的他,表現出一種在感情和智識上的飢渴,一種在靈魂上深沈的痛苦,因而促使他能與世界的現實奮戰不懈,直到他找到歸宿,因著天主的仁慈、洗禮的恩寵,滌淨他過去一生的罪孽,開始新的生命。然而,人性的懦弱和罪惡習性仍有待挑戰和征服,現今只是到達煉獄的七重山山腳下的水邊。

  牟敦對於真理的追求,沒有因著接受洗禮,成為天主教友而停止。當他內心浮現起要成為神父時,內心突然感覺到非常強烈、甜美、深沈又堅持的牽引力量,有一種明確的感受,覺得應該要這樣做。牟敦深刻地體會到這是天主從祂自己的深淵中不斷地召喚他,並在瞻仰注視聖體時,更加確信神父的聖召。隨後,牟敦零星閱讀有關耶穌會、方濟會、道明會、本篤會的書籍,開始修會聖召分辨的過程。牟敦進入隱修院成為隱士的步驟並非一蹴而成的,一開始他對所有修會的會規都心存恐懼,對於團體生活、長時間的祈禱和齋戒,深感焦慮。

  牟敦按照自己的意願,敲了方濟會的門,但終究在他內心漸漸明白,進修院的召喚是顯明的,然而準備進入方濟會初學院的心態並不完善,那是來自他私心作主。天主卻藉由《約伯傳》的光照,讓他體會到只要我們仍有一點私心,這份自知的痛苦是躲不掉的,唯有在天主的愛中才能得到完全的淨化。牟敦有一天醒來,突然發現內心的平安完全消失,再次走上漂泊、流浪、受凍和孤獨的旅程。上主說:「我的思念不是你們的思念,你們的行徑也不是我的行徑:上主的斷語。就如天離地有多高,我的行徑離你們的行徑,我的思念離你們的思念也有多高。」(《依撒意亞》五十五 8~ 9 )

  天主沒有讓牟敦進入方濟會,卻準備他進入革責瑪尼隱修院。牟敦形容自己進入隱院後,真實地嚐到自由的滋味,但內心仍未完全得到安息。在整理詩稿出版《詩三十首》之際,他覺得似乎是在替一位陌生人、死去的詩人編輯作品。雖然已正式更名為「瑪利亞.路易修士」,但仍覺得有個陰影、替身總是跟著他,是他擺脫不掉的「海上老人」,與他同進教堂,形影不離。這似乎與他發過初願,應該足以卸下自己一切身分,獻身於主的召叫相違背?牟敦甚至曾經害怕這會不會是躲在柱子後出賣主的猶達斯?經過長時間默觀,加上許多人的印證,他才恍然領悟到「寫作是他的聖召」。

  牟敦從來沒有避諱說出他的矛盾與衝突,這是他人格特質的一部份。既要神,也要人;既要孤獨,也要人間;既要隱居,也要社會;既要獨處,也要旅行。這些張力、矛盾與衝突交織成牟敦的一生,即使在他早期的自傳《七重山》中,我們已經看出端倪,且持續到他生命的末刻。

牟敦自述說:

  令我終日在樹下來回踱步,一遍遍對自己說:「獨居,獨居。」一轉身,卻將整個世界丟進我懷裏。對我說過:「拋棄一切,跟隨我。」然後將半個紐約緊緊銬在我腳上。讓我跪在那柱子後面,我的心像撲滿一般亂響,那算是默觀嗎?

  當然,在這樣矛盾與衝突中,默觀與行動、隱修與入世的張力,自然呈現出來。綜覽基督徒靈修史,對於積極入世的行動生活與默觀生活的看法,相當分歧。牟敦特別詳述聖多瑪斯.阿奎納( Thomas Aquinas )的教導,有關於入世、默觀和混合式的三種聖召。聖多瑪斯認為默觀生活的真正本質是比入世生活更為高超,但需承認入世生活在某些方面較默觀生活更加完美。入世的行動必須是愛天主之情洋溢的結果,是為了履行天主的旨意。唯有如此,行動方能超越默觀生活的喜樂與安息。即使如此,也不能豁免默觀的義務。牟敦繼續問道,那為默觀修會或純粹入世行動的修會如何呢?他總結說,無論那一種修道生活,完美的顛峰是「傳播默觀的果實」。不論以那一種形式就是要分享默觀的果實,缺乏內心生活的入世聖召是貧瘠無生氣的,必須要有深刻的內在生活才行。

  基督的召叫不是只在吸引特選的少數人,而是要吸引所有的人跟隨祂,吸引所有真正有靈修的人,引領他們走向默觀的完美。進而,使每個走上祂的人,在默觀的熔爐中和基督融為一體,再延伸出去在地面上點燃同樣的火焰。主耶穌說:「至於我,當我從地上被舉起來時,要吸引眾人來歸向我。」(《若望福音》十二 32 );又說:「我來是為把火投在地上,我是多麼切望它已經燃燒起來!我有一種應受的洗禮,我是如何焦急,直到它得以完成。」(《路加福音》十二 49 ~ 50 )

 

  牟敦在《七重山》的結語,提到「讓此書在此完結吧!但探索仍將繼續。」

是的,人生的旅程仍需繼續往前行。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牟敦在曼谷舉行的

一次研討會後,被發現在自己房間內不幸意外觸電死亡,得年五十三歲。他攀登

七重山的旅程已經走完,回到天鄉了。

牟敦自述說:

  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們永遠是旅人,風塵僕僕,卻不知何去何從?

  換一種說法,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在此生,我們無法完美無缺地擁有天主,這就是我們為何總是馬不停蹄地生活在黑暗中;但是,藉著恩寵,我們已經擁有祂,所以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生活在光明中。

  但是啊!我已經抵達了,還要走多遠,才能找到呢?

《希伯來書》說:

  的確,那些說這樣話的人,表示自己是在尋找一個家鄉。如果他們是懷念所離開的家鄉,他們還有返回的機會;其實,他們如今所渴念的,實在是一個更美麗的家鄉,即天上的家鄉。(希十一 14 ~ 16 )

 

1 參照多瑪斯.格林著,沙微譯《井枯之時 - 入門後的祈禱》(台北:光啟文化, 199 ),頁 5; Max Oliva ,梁偉德、王敬弘譯《祈禱自由、愛也自由》(台北:光啟文化, 19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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