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89期 神修起步.錨定福傳

懷念我媽

羅文森

 

  十一月七號,我們全家在天母的石牌天主堂,給我媽做殯葬儀式,我們弟兄
姊妹七個人與配偶,加上第三代跟第四代的,一共二十六個人。大家很不捨得跟
媽媽告別。這幾天,每天都在懷念她老人家,這股懷念之情,應該會跟我一輩子
。特別把它寫出來,與我小會的朋友們分享

  很多人寫有關媽媽的文章,都得說「我的母親」,或是「偉大的母親」等等
,說出來文謅謅的,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我覺得,我媽就是我媽。任何其他的
代名詞,都無法很完整地把我媽說清楚,我媽是無法取代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覺得我媽很美。在我眼中,我媽就是美的代名詞,要
形容任何別的女人有多美,都必須用我媽做標準,而我媽絕對是標準的上限。我
媽個子不很高,大約一百五十公分。很多人都說我媽是矮個兒,我覺得我媽的高
度剛剛好,要那麼高幹什麼?她可以夠得著曬衣服的竹竿兒就夠了,要看高個兒
到動物園看駱駝去!我媽是圓臉兒,白白淨淨的皮膚,臉上別說是一顆痣,連一
個黑點都沒有,我媽的眼睛特別大,而且是黑白分明,任何時候都是水汪汪的。
我媽的嘴不大,紅紅潤潤的,而且稜線分明,就像是一個活的菱角。我媽從來沒
整過牙,但是他滿嘴的牙是整整齊齊,潔白如雪。我媽長得特別像那時候的一個
電影明星叫林黛,林黛個子也不高,也是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因為我媽像林
黛,所以所有林黛的電影我都愛看,而且看過好幾遍。我媽平時很少化妝,只有
過年的時候,穿上新旗袍,才會薄施脂粉,因為她平時不化妝,所以化起妝來就
是美如天仙,連我爸爸都不太相信他自己的眼睛。我媽也從來不戴耳環、戒指之
類的東西,一來我們買不起,二來美人是不需要用任何人工的東西裝飾的。戴上
那些東西看起來多俗氣,後來我媽買得起那些叮叮噹噹的首飾,他還是不愛戴。
我媽雖然個頭不大,但是身材特別好,而且非常豐滿。我媽生了我們七個孩子,
七個孩子都是吃我媽的奶長大的,沒有一個加一點奶粉,我相信這跟我媽的胸部
特別大是有關係的。我媽穿衣服並不講究,但是永遠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她從來不穿花花綠綠大紅大紫的,但是花色配得是讓人看起來就舒服。也許是:
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可是平心靜氣地說,我媽確實是夠漂亮的。

  我可以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媽是絕頂聰明,而且是十分有創意。她知道如何
善用有限的資源,使得所有的資源都達到最大化。小時候我們大家都窮,我媽會
把大妹的衣服拆了,剪剪裁裁的把它變成二妹的衣服,二妹的改成三妹的,小妹
最可憐,永遠是穿大家剩下的、改得不能再改的衣服。那時候有的時候教堂會發
一些國外來的人家捐的舊衣服,都是大紅大綠的,寬寬大大的衣服,我媽說這種
外國來的衣料特別好,就都拆了,攤開,放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然後仔細的思考
,翻來覆去地想,把我們幾個小孩都叫來面前,給我們量來量去,然後再一件一
件地給我們做新衣服。有的時候,我媽還會由報紙上的廣告或是雜誌上的照片看
花樣,然後學人家電影明星穿的樣子做。有一回,我媽就給二妹作了一件連衣裙
,上半身還是低胸的,肩膀上特別蓬起來,下半身是一個褲裙,站起來的時候像
裙子,坐下來像褲子。在宿舍裏大家是永遠互相競爭的,我們羅高雄這件新衣服
,一穿出去就轟動了全宿舍。我們羅高雄連走路都變了,才不到七歲,她已經會
扭著屁股走路。在我們都還是穿麵粉口袋改的內衣褲時,羅高雄這件電影明星穿
的衣服,當然是一大創舉。更令人佩服的是,這些衣服都是我媽一針一線縫出來
的。有的時候吃完晚飯,坐在院子裏乘涼,媽就叫我給他揉手指頭,縫了一天的
衣服,手指頭都扎得一個洞一個洞的。

  我媽的創意還表現在家裏的布置上。我們的房子是一個很簡單的標準的日本
式的房子,一個八個榻榻米的客廳,只有十二個平方米,我媽把它布置得溫馨可
愛。客廳的正中央的木頭柱子上掛了一個半尺長的十字架,這是我們家的精神中
心,像一般信佛的家庭的佛堂一樣。十字架的對面是我們家唯一的一面牆,牆上
掛了一張電影明星林黛的大頭照。客廳裏擺了兩把籐椅,一個玻璃面的籐子的茶
几。我們的客廳雖小,但是永遠是乾乾淨淨的。我媽對家裏環境衛生的要求是不
能打折扣的,任何時間都不可以把衣服、東西隨便丟在地上,衣服必須放在紙門
後面的衣櫥裏。在這個小衣櫥裏,我們一家九口是一個人有一摞衣服,按次序排
下來,誰的都不能亂。我們的廁所雖然很臭,但是也永遠是一塵不染的。廚房裏
的鍋碗瓢杓碗筷笊籬,用完了也必須各就各位。

  我媽的興趣是很廣泛的,她特別喜歡京劇。雖然她是一個女性,可是她特別
喜歡聽老生戲,老生裏面她又特別喜歡馬派的戲,因為馬派的戲比較瀟灑,我媽
獨自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常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空
城計裏的二六。由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我媽的個性是有些男性化的,她絕不是那種
娘娘腔很重的人,我長這麼大從來沒看過我媽向我爸爸撒嬌過。我媽不僅是喜歡
京戲,她還愛唱老歌,尤其是周璇的歌,像漁家女、銀花飛、拷紅,這些歌我們
都從小就會唱,如今閉上眼睛都可以想起媽媽一邊做菜,一邊嘴裏唱著:「海上
旭日初升,湖面好風和順,搖盪盪著漁船,搖盪盪著漁船,作我們的營生」。我
媽也特別喜歡劉寶全的京韻大鼓。有的時候,她還會把我們那個一品盆反過來當
鼓打,一邊拿筷子敲打著我們的一品盆,一邊唱著:「二八的俏佳人兒,懶梳妝
。」所以我小學還沒畢業,就會唱全本的京韻大鼓、大西廂。我媽的另一個興趣
是打麻將,我媽的麻將是國家代表隊級的,可以說是半職業的。那時候在宿舍裏
沒有甚麼娛樂,頂多就是聽聽小小廣播劇,大人們最重要的娛樂,就是打麻將,
我媽是很喜歡交朋友的,朋友多了自然就常打麻將,每個禮拜打三到五次是很正
常的,在那個年代在九號宿舍裏,朋友就等於牌友。她打牌不愛講話,不像有的
牌友,一上桌就不停的說話,好像牌是用說的,而不是用打的;我媽也不愛看牌
,也不太喜歡別人看她的牌。我媽的記性特別好,不但是上下家的牌她記得,我
媽可以在打完了八圈牌以後,回到家裏從第一把牌,誰放的炮,誰胡了一把清一
色,一直講到最後一把牌。我爸爸是頻頻點頭,有的時候還會問一兩個問題,這
種修養真是相當少見。

  我媽個性爽朗,行動明快,不管做事說話,從不拖泥帶水。要不是我媽這種
決定明快的個性,當初答應我爸爸跑到臺灣來是完全沒有可能的。我媽從小生長
在北京,北京人從來就沒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裏,離開九朝京城的北京,跑到一
個蠻荒之地的臺灣,確實是很難想像的。但是,我爸爸把理由跟她說清楚,雖然
全家反對,我媽仍然是義無反顧地跟著我爸爸,帶著兩個小孩,漂洋過海來到臺
灣。到了臺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口袋裏只有兩塊袁
大頭,我媽仍然是咬緊牙關,把孩子一個一個帶大,為了給羅家多生一個兒子,
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以那公務員的微薄收入,我媽受盡了累,把我們七個孩子
都帶大,每一個孩子都受了高等教育,個中酸辛,確實是非外人可以道也。

  我還記得媽媽蹲在廚房的地上,把一家九口的衣服泡在一個大盆裏,然後用
一塊木板,一把一把地慢慢地洗那一盆衣服,洗完了以後,擰乾,再一件一件的
掛在竹竿上,通常要五根竹竿,才能把全部的衣服晾完。洗完衣服,就得趕快走
路去菜場買菜,一個上午得把家事都做完,這樣下午才能去打八圈麻將。後來我
們家養了兩百隻雞,我媽還得切雞菜、餵雞食、收雞蛋,加上給孩子們做衣服,
教孩子們功課,給孩子們洗澡,說真的,現在的女性是沒法想像那份辛苦的。在
九號宿舍裏,我媽媽快言快語的個性,交了不少的好朋友,當然也得罪了不少人
。我媽完全不在乎,她對朋友是好到極點,朋友有任何困難,她都義不容辭的幫
忙,也很少聽他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有的時候,有的媽媽會在媽媽面前說人道
短的,我媽總是會設法規勸別人,我媽常說,大家都是出門在外,逃難到臺灣來
,能交上幾個朋友,可以互相幫忙已經是緣分了,何必還這麼計較呢?

  我媽對我的同學朋友特別好。小的時候,像定西、丁川、王胖子,一到我們
家,家裏有任何零食,我媽是絕不小氣,拿出來請大家吃。上了中學,我的好朋
友黃文雄、王賀勝、黃峽基都經常來我們家吃飯。上了大學以後,我的同學們只
要路過高雄,都會來我們家坐坐,吃頓飯,我媽對待他們比對我們還好。所以我
這些同學們,特別喜歡到我們家來玩,對九號宿舍都是很熟悉的。我媽的理論很
簡單,他對我的朋友們好,在外面我的朋友們就會對我好,這樣我就不會受人家
欺負了。可是我媽並不是對所有的我的朋友都好,要是她看不順眼的,她也會毫
不客氣的把人家趕出去。就是她這種方法,使得我從小就有一好朋友,而
且不會交上壞朋友,對我一輩子都受用無窮。

  也許是確實太辛苦,我媽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是不太好對付的,而我媽的脾氣
大部分都是有針對性地──
我爸爸。只要一空下來,我媽就會開始唸叨我爸爸。我媽絕對不是孔子說的「不
遷怒,不貳過」的那種人。只要一開始罵我爸爸,就會從盤古開天闢地那一天,
一直罵到今天,而且是所有有關的人一概罵進去。我媽經常罵我爸爸是:「自私
自利,只管自己不顧家裏人死活,發了薪水,自己一個人先去看場電影才回家。
」也許真有那麼一回,可是我媽這句話在四十年裏,最少說過幾千次。而且是「
條條大路通羅馬」,家裏所發生的任何錯誤,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全是
我爸爸的錯。有一回,我爸下班回來,一進門我媽就開始對我爸爸疲勞轟炸,而
且是從祖宗八代開始罵,大概爸爸在辦公室裏那一天也不是太順,我媽實在把我
爸爸給惹火了,他猛然間站起來用力一推,把我媽給推倒在紙門裏,把紙門撞破
了一個洞。我爸爸是北方壯漢,身高一百八十公分,我媽是個小矮個兒(雖然我
不承認她矮),我媽當然不是我爸爸的對手。這下可不得了了,我媽整整哭了一
個禮拜,說我爸爸就想把她害死,說我爸爸沒良心,把她由北京騙來臺灣這個蠻
荒之地,把她當奴隸使喚也就罷了,還對她拳打腳踢。而且我媽還是看見任何人
都說,頓時九號宿舍的人看見我爸爸都沒好臉色。我媽的脾氣是時好時壞,好的
時候像個聖女,壞的時候難以招架,可是任何人也無法預估,她甚麼時候會發脾
氣,只能說是「晴時多雲,偶陣雨」。而且我媽的脾氣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前
一分鐘她是有說有笑,一轉頭,她就六親不認。據我媽說這種脾氣是我外祖父的
遺傳。我媽罵起人來是不留餘地的,可以把人家罵得絕子絕孫。在我媽眼裏,好
人跟壞人的界線是很分明的,而且壞人永遠不會變成好人,可是好人很容易就變
成壞人。

  我媽非常有北京人的特色:愛說話!北京話四聲標準,每一個音都發得很準
確,而且抑揚頓挫分明。北京人有點像法國的巴黎人,非常欣賞她自己的語言,
再加上北京跟巴黎一樣,曾經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所以北京人跟巴黎人
都有一份說不出來的傲氣,而這份傲氣,全表現在說話上。北京人說起話來好像
都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習天書,學兵法,猶如反掌,東西戰,南北剿,博古
通今。我媽批評任何人的第一句話都是:她是甚麼玩意兒!或是:真不是東西!
可是一碰到北京老鄉,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雖然我媽常罵我爸爸,但是我媽跟我爸爸真是一個夢幻的組合。我媽愛說話
,我爸爸很少說廢話,我媽脾氣不好,我爸的好脾氣在九號宿舍是出了名的。他
們兩個真正是天作之合。我爸爸做任何事情都會跟我媽好好的商量,我媽雖然脾
氣不好,但是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不管任何事,她會很仔細地聽我爸爸說,
然後給他意見。小到上班穿甚麼衣服,大到由臺北搬到高雄,我爸爸都是很仔細
地跟我媽商量。從小我就認為我媽媽是我爸爸最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們常吵架,
但是他們彼此的互補性很強,彼此之間的依賴性也很強。在臺灣,本地的臺灣人
常常恥笑外省人的先生們都像是入贅的,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是先生做,好讓太太
們有時間去打麻將。其實,到臺灣來的這些年輕夫婦們,都沒有任何親人可以幫
忙,只有互相依靠。幫助太太做家事是很自然的。我媽做事動作快,根據互補法
則,我爸爸做事就慢條斯理,所以我們家的家事大部分都是我媽做,有的時候忙
不過來,我爸爸就會幫忙。我爸爸辦公室裏的事,不管是大事小事,得意的或是
失意的,他都會回來講給媽媽聽,所以我媽對高雄港務局的大事小事都瞭如指掌
。家裏發生的大小事,像弟弟走了第一步,或是媽媽今天打牌贏了,我媽都是迫
不及待的講給我爸爸聽。

  一九七四年,我念完博士學位以後,到美國北方的威士康辛州瑞新鎮的莊臣
公司工作,爸媽由臺灣到美國來跟我們同住,幫我們整理新買的房子,跟才兩歲
大的孫子玩,我們祖孫三代,在這個美國北方的小城,共享天倫之樂。我們一起
整理院子,一起做飯,一起開車去看臺灣來的少年棒球隊比賽,一起出去露營。
住了六個月,爸爸覺得不太能夠適應美國北方的天氣,就回臺灣了。沒想到,十
天以後爸爸就心臟病發而過世了,享年五十八歲。

  爸爸的忽然過世,使得媽媽頓時失去了平衡,加上更年期的生理變化,那幾
年媽媽過得相當不愉快,經常把爸爸的過去往負面去詮釋,媽媽開始怨天尤人,
抱怨一切,整天牢騷不斷。我媽認為爸爸身體的忽然轉壞,主要是因為他花太多
的時間忙教會的活動,對教會的朋友們十分不諒解。每週來的家信裏,充滿了抱
怨。我們做子女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除了容忍與安慰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如今,媽媽膝下的七個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各有所長,十五個第三代,也都在
工作與事業上,表現傑出。我八十七歲的媽媽仍然不改當年做家庭主婦的本色,
管這個,說那個,好像她還是那位總管一切的家庭主婦,只是以前管一個家庭,
現在管七個家庭。她每天坐在養老院的房間裏,猶如三軍統帥一般,打電話給他
的兒子、女兒、媳婦、孫子跟孫女,她的世界變得更大更廣了,兒孫們的一切,
她是瞭如指掌。在養老院裏,她也是不改領袖的特質,發號施令,管東管西。雖
然兒孫們時有怨言,但是大家都把這位老奶奶當成一塊寶,一盞可以指引方向的
明燈,畢竟沒有我媽,也就沒有今天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