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90期 罪過與補贖、 善果與道路

我與牟敦

吳樹德教授著/張玉華譯

 

我與牟敦的相遇

  我承認在蜜月中造訪熙篤會隱修院確實奇怪,然而我們所拜訪的隱修士卻見怪不怪。他也許早已想過,還有什麼地方比新婚夫婦花兩天時間體驗熙篤會隱居獨處更好?

  在隱修院中露營可不是牟敦的建議,事實上,我們沒有太多存款,所以蜜月是從新澤西州,一路露營到肯塔基州的隱修院才折返。

  在隱修院短暫的時間中,我們談到他去亞洲的計畫,想會見、交談以及學習的人物;正在閱讀的書;對自己羅馬天主教會審慎批判的態度;讀者對他新著作的看法──如果有的話;過去讀者對他從事的新計畫毫無所悉,以及在他生命的這個節骨眼上,很可能也是十字路口上,種種讓他想去亞洲的理由。

  當我們在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七日見到他時,他看來就像一般疲累的默觀隱修士,一身農夫打扮,顯得健壯。當他使力關上我那不怎麼牢靠的 Chevy-2 車門時,心想門鈕大概要斷了。

  第二天清晨,應前一天牟敦的邀請,我們來到他的隱居小屋,在那裏他為吳家所有人,也特別為我們夫妻,舉行了簡單而美好的感恩祭典。隱居小屋左邊的小聖堂剛剛才祝聖過,還裝飾著隱修士不久前拜訪美國西南部所帶回來的墨西哥地毯。牟敦曾在那一帶沙漠中的熙篤會院待上幾天,想尋獲一隱居處所。

  在家父給牟敦一封親切的信函中,曾寫道:「在你身上最美妙的是,你的心靈和你的思想一樣寬宏高尚。愛與知識因而在你內充分地結合為一。對東西方融合的這個偉大的年代,你深遠的影響即在於此。」(見一九六六年九月六日,吳經熊致牟敦函)

為何研讀多瑪斯.牟敦的祈禱

  我初次接觸牟敦是在一九六○年代大學時期。家父有不少他的書,包括暢銷的自傳《七重山》,以及靈修默想題材《默觀生活探密》和他早期的詩集,前兩本書已被宗教界視為經典。

  當代靈修,尤其內修生活如果少了牟敦,恐怕很難如此多采多姿。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終身良師益友馬克.凡.杜倫說:從長遠來看,百年之後,當人們想要探討二十世紀的靈魂深處,將會在牟敦遼闊的心靈與巨作尋獲。他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與天賦妙筆,豐富了我們的人生。對我這個亞裔美國人而言,同樣重要的是,他也為人類帶來許多最需要的文化,以及不受時空限制的儒家敦品勵學、道家崇尚自然與禪宗追求個人自由的精神。

  牟敦對亞洲人以及亞洲人的思想有一種親切感,雖然感覺無法像他對自己同胞和他們的想法那般深刻,但一點都無礙。因為有些認識他的亞洲人,包括西藏喇嘛、越南詩人一行禪師、家父吳經熊、巴基斯坦蘇菲派信徒的心理學家雷撒阿拉斯特、俄國詩人兼小說家巴斯德納客克、以及日本鈴木大拙,在在證實牟敦個人對生命的親密感已徹 底「亞洲化」。隱修士真的熱愛亞洲,如果說一位西方人能對亞洲人的心靈有多麼了解,他就有多麼了解,實在並不為過。

  牟敦雖深愛這些東方弟兄,但稍加了解其思想,會發現他仍是以自己深厚的靈修傳承為核心。他能在不同宗教和靈修傳統中尋獲生活的基督,這樣的恩典始終是個謎。或許唯有鮮活地體驗過基督的慈悲心懷,結合萬眾一心,才能對此有所領悟。

  牟敦往往以救世主的普世心懷,觀照萬事萬物。如果他會欣賞老子和莊子、孔子和孟子、慧能與其他禪師,他也同樣熟悉或深愛聖十字若望、聖伯爾納德、艾克哈和聖女小德蘭,這是因為他心胸寬闊,無所不包。他認為人類雖有存在上的差異,在本質上同樣是唯一真神的受造物,天主不只是猶太教、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神,也是整個人類的神,這種信念奠定了牟敦內修生活的基礎。

  我大膽地認為,儘管真正的交談免不了有風險,但這位美國隱修士對東方智者、沙漠教父與教母,以及對教會中聖人的熱愛更形圓滿,正是因為他努力不懈地與代表不同靈修的傳統人物交談。學者估計牟敦曾與一千八百人通信逾萬封。其中許多封是寫給詩人、畫家,及善男信女。這些人包括諾貝爾獎得主巴斯德拉克和米洛虛、分別為哲學家與女詩人的馬里旦夫婦、女性主義神學家羅斯瑪麗.盧瑟、近乎聖人的社會行動主義者及和平主義者桃樂絲.戴,她支持「天主教工人運動」,自願度貧窮生活且獻身於窮人,還有弗洛姆以及赫胥黎。有許多例子都是牟敦主動聯繫對方,而且為表示自己向對方學習的誠意和期許,他通常會在寫信或會面之前,先全盤了解對方的作為及思想,因而能有獲益良多的深度交談。

  這一點從他與鈴木大拙、家父及達賴喇嘛的關係中可見一斑。牟敦與達賴喇嘛曾在印度達蘭莎拉眺望喜瑪拉雅山,共度收穫豐碩的三天。西藏精神領袖一談到牟敦就熱情洋溢,這是一般與這位天主教隱修士會晤的人最典型反應。以下片段摘自達賴喇嘛的自傳《流亡中的自在》 ,他憶及一九六八年十一月與牟敦共度數日得到許多啟發,時值隱修士去世前短短幾週:

  我看得出來,他實在是一位謙遜的靈修人物。這是我第一次在一位基督徒身上,感受到靈修給我的震撼。此後,我遇到過其他具有類似氣質的人,但讓我見識到「基督徒」一詞真諦的人,則非牟敦莫屬。

  牟敦既富學養……我努力熱衷學習西方隱修的傳統……牟敦則想盡量了解菩薩的典範……總之,那真是最有益的交流 ……牟敦在兩個迥異的宗教傳統中扮演穩固的橋樑。最重要的是,他幫助我意識到各大宗教以其愛與慈悲的教導,皆能培育出善良的人類。

  身為多瑪斯,牟敦長期的讀者,有許多因素使我深受他的吸引。其一是他對各種文化的熱愛,藉涉獵書籍、藝術、建築與音樂,當然也藉著他在國際上的通信而增廣見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理由是,他無所畏懼,邁向天主要他走的方向,而非自己想走的方向。有許多俗世及宗教界的作家,如同牟敦一般博覽群書,但難得有人像他那樣廣泛吸收,並關注各種觀念。在他的著作中,大概找不到他對其他文化與民族有任何輕蔑的態度。身為知識份子,當他拾級而上時,會學著用自己的想法貼近基督的心,也讓基督的心觸動他。他多麼悉心地在各種知識、藝術和道德上保持開放的可能性,並注重心智的修練,精純到甚至面對所謂的世俗觀念,似乎都能清晰地聽出主的聲音,且本能地察覺那些必須意識到的想法。

  獨處與默觀豈不是我們靈修與祈禱生活茁壯的「大地」,人類心靈與造物主共融之所?言語不是在此成為我們用以建造天主聖所的磚塊,甚至對我們動之以情的至愛天主也在此尋獲我們的安慰?況且,我們不是在獨處與默觀中才得享一瞥天主的殊榮,即使當我們並未期待祂在那裏,祂不是依然隱身暗處;觸動我們的心靈,與我們談心嗎?

  祈禱並不是只在口中念念有詞。有時,當我們發現自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時,便進入了最深的祈禱。有時,當我們心煩意亂,或因天主愛的眷顧使我們啞口無言時,便學會了心靈的祈禱。在這種時刻,牟敦說:「沒有答案,人最終會意識到唯一的答案就是天主自己。」有時,我們甚至會有完全絕望的感覺,但因相信天主愛我,祂自有目的,只是我讓自己黯淡無神的雙目為渣滓所蒙蔽,以致無法看清天主的目的,只要一種單純的信德,即可使絕望無助立即轉化為「快樂的絕望」,堅信自己絕望的生命正被捧在天主輕柔的雙掌中,受到祂的關愛。還能有任何比這更喜悅的事嗎?的確,當我們感到「徒勞無功」時,信德就發揮作用了 。此時,我們才能邁出回歸失樂園的第一步,只要天主願意,祂甚至會讓我們驚鴻一瞥祂的聖容。

多瑪斯.牟敦的祈禱

   吾主天主,我不知何去何從。
   我看不見眼前的路,也無從確曉何處是盡頭。
   我並不真正認識自己,
   遵行禰的旨意,也不表示自己果真如此。
   然而,我相信一心取悅禰的渴望真正能中悅禰。
   我希望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懷有那樣的渴望,
   也盼望自己的行為絕不會背離那樣的渴望。
   我深知自己若如此踐行,禰必將指引正途,
   而我卻渾然不知。
   因此我全心信賴禰,縱使迷失在死亡陰影中。
   我不會懼怕,因為禰始終與我同在,
   絕不會讓我獨自面對一切危險。

  ( Thoughts in Solitude, 83 )

詮釋與省思

  這是牟敦最知名的祈禱,由於用語平易近人,也是最人性化的一篇祈禱,為我們塵世的處境與人類的景況,做一看似簡單的摘要。我說「看似簡單」,是因我們愈唸它,愈深入我們內。你可以不斷地逐句反省,重新開始懇求,再回頭去看,又彷彿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字句。

  「吾主天主,我不知何去何從。我看不見眼前的路,也無從確曉何處是盡頭。」懇禱一開始的這些字句,便是向天主承認我們迷失了 。雖然天主深愛我們,卻似乎任由我們漂泊不定。這不是人類最共通的處境嗎?這些話有一點當代聖詠的味道。我知道一定有路可走,但路途迂迴曲折,不清不楚。如果我連下一個轉彎處都看不到,又何以得見終點呢?

  下一句「我並不真正認識自己,遵行的旨意,也不表示自己果真如此。」對我們這些自認飽學之士 ,其實只是自以為是的人而言,這句話是一種表白。因為聽從天主的旨意,表示我們對微不足道的意願都要收放得宜,才能真正開始去聽從天主的旨意。不過,我們知道,在這個崇尚自戀的時代,難得所思所行能像孔子所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那般率真,按照孔子所言,基督徒也可以說:一個不再我行我素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已學會承行天主的旨意。

  若要了解「我並不真正認識自己」這句話,就必須知道牟敦的著作中,向來不鼓勵讀者「尋求自我」。對他而言,認識自我正是造成我們與人疏離的原因,而現代心理學與牟敦靈修的見解,就是在這一點上發生衝突。心理學的目標在於建立所謂健康的自我,另一方面對牟敦而言,我們潛心琢磨的靈修生活與健康的心理學,二者都只是為了忘卻自我。這讓我們後現代主義者覺得訝異,甚至感到震撼。牟敦的看法是,我們若一味尋求自我,就不會給天主任何機會在我們身上實現祂的計畫。畢竟我們的真我是天主的恩賜,而不是我們所造就的。因此,縱使我們能造就自我,雖然未必是假我,恐怕也不會是天主起初已為我們預備的真我。即使我們能將自己奉為崇拜的對象,卻可能因此而不慎讓真我禁錮其中,或許更糟的是,無論這重建的自我看起來多麼健康,仍為缺少了真實性的自我。諷剌的是,誤將假我當成真我或取代真我,還不如不要汲汲營營於認識自我,真我乃是天主在我們誕生時的恩賜,正因為是真實的,總難免是無法解釋的奧秘。真我是天主與我們共享的秘密,臨在我們內的這位生活的天主,使我們成為獨一無二的人,去活出每一天的聖召。

  「然而,我相信一心想取悅禰的渴望真正能中悅禰。我希望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懷有那樣的渴望,也盼望自己的行為絕不會背離那樣的渴望。我深知自己若如此踐行,禰必將指引正途,而我卻渾然不知。」身為一個懇求者,我特別喜愛默想渴望一詞。對我而言,這使整個祈禱超越理性層面,提升到深刻的人際之間,即親子之間的親密關係:「一心想取悅禰的渴望。」

  我們不難想像這樣的話語,是發自孝順子女的內心,但因父母和我們同樣具有人性的脆弱,很可能我們渴望取悅父母,反而不能真正中悅父母。當我們盡力討好,卻因一些誤解而遭拒,以致受傷時,我們不是常感失望嗎?其實,錯並不在父母,而在於人性本來就不是成全的。但天主卻以成全的愛來了解我們,深愛我們,以正義與仁慈詳察我們的心,這是我們無法希冀自己的父母、手足、朋友、師長能給予我們的。如果期待像我們這樣的人能擁有天主獨具的智慧,似乎也不盡合理。

  我們若意識不到天主的臨在,實在真的很孤單;然而要與天主同在,縱使生命遭遇危險,也能成為進入樂園的踏腳石,引領我們回歸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