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底,我退休了,同時也步入我人生的第三階段,全心投入我的書畫世界,其實在那之前,我已經開始了十五年的教與學,只不過當時被視為不務正業。我常覺得中年以後,還能快樂地走進自已的最愛,真得感謝天主。
二○○九年初,九十五歲高齡的父親走了,留下他的書法冊頁,其中有一頁寫道:「人生百歲終將去,但願兒女似芝蘭。」是的,這就是他的願望,希望我們兄妹能會琴棋書畫,與他下棋是我們童年最常做的娛樂。三十多年前初到美國,終日為生活忙碌著,他更捎來鼓勵的話語:「苦中應作樂,忙裏要偷閒,能書亦能畫,不可視等閒。」只要我開口要筆墨紙硯,參考畫冊,他就會立刻寄來,他為了我在國外沒有裱畫店,而去學裝裱來教我,他的晚年與我同住,每當我畫完一幅畫,常會半撒嬌地說:「爸,快點幫我想句詩題上。」他也樂此不疲。
朋友到我家曾說:「妳先生真大方,讓妳的書畫霸佔了四分之三的房子。」她說對了,我的先生是另一位寵我的人,我畫畫,他做飯,我的畫室題「翰墨緣」,他主持的御廚房名「菜根香」,他也會幫忙想畫中題辭,裝裱框鏡,他已屬專業,運到展覽會場的體力活,更是搶著幹,他曾欣羨地說:「人會音樂、畫畫,真好!」
去年復活節後,他因病辭世。現實的生活中,兩個疼愛我的人都先我而去,但在我的書畫世界裏,他們仍相隨相伴,未曾一日離去 。因為「愛的經驗」支撐著我,我會勇敢地繼續前行。生命的價值不在長短,但看這有限生命的內涵。
一天夜晚,家中的曇花開了,滿室生香,我給自己沏杯好茶,凝視冥想,生怕錯過了花期,綻放的花朵,正與父親的詩相映:
眾香園 花千重,孤芳一現 最真,
涼夜清風方舉首,月冷星稀見花魂;
無求過賞無爭寵,幽然芬芳不染塵,
莫嘆過眼花期短,玉潔光華知有人。
我們的存在不是單獨,也不是偶然。天主依照衪的形象造了我們,同時,在我們的身邊,也造了其他愛我們的人,或前或後,亦左亦右,相伴相攜,共此一生。愛永不止息,超出時空,也逾越我們的想像。記得張春申神父曾說過:「靈修就是去經驗上主的愛,傳教就是把經驗到的愛,傳給人。」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時間過得真快,我到附近的中小學及大學介紹中華文化,已經三十三年了,當初我自告奮勇去學校教文化課,是為了兩個初入學的兒子。如今,他倆兄弟早已步入社會多時,我卻留校察看,一期又一期地主辦中國文化日。記得有一次,我應邀到一所初中介紹中華文化,當天校方因場地別有安排,把我的場地放在入門的大廳裏,人來人往,十分吵雜。我心中有些不悅,無奈,只得提高嗓門,以期喚起孩子們的注意力。當我畫完梅花示範後,孩子們紛紛舉手,也躍躍欲試,級任導師推介了一位瘦高靦腆的男孩上來,他小心翼翼地畫著花瓣,可以看得出他非常認真。我在一旁微笑誇獎,鼓勵有加。結束後,他的習作被張貼在教室牆上最醒目的地方。
數週後,老師告訴我,那男孩奇妙地改變了,抬頭挺胸,常帶笑容。從前,在心理輔導中心工作時,常強調:能力的被肯定,使人產生自信;人在被接納中,感受到自我價值,而產生自尊;當人經驗到被愛的美好時,產生自愛。我看到一個孩子的成長,突然明白花時費力、場地不如意,都微不足道。一個生命的綻放,才是最珍貴的禮物。生活中,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天賜善待人的良機,每一個接觸的人,都可能是經上說的「近人」或「小兄弟」。
若你輕柔,溫和地對我觸摸;
若你看著我,對我微笑,
若你在說話前,偶而先聽我說話,
那麼,我會長大,真正長大。
──九歲時的布萊德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安樂畫班是費城華埠安樂耆老中心的一個活動項目,為服務當地老年居民,藉著中國書畫藝術,以豐富老人的精神生活和藝術修養。成立當初,學員的平均年齡約七十八歲,許多人告訴我,他們已經六十年沒有握過毛筆了,也有些人從來沒有畫過畫,我的回答總是:沒關係,有興趣就行。春去秋來,一幌十一個年頭過去,我每次去教課,桌案已有堆積如山的家庭作業,等待潤飾、講評,八十五歲的馮女士告訴我,她從前是度日如年,現在是分秒必爭,因為她心中還有許多大作,迫不及待要下筆哩!九十歲的汪女士收集畫材,所繪山巒松林圖,方寸之間,意境深遠,劉女士雖然健康欠佳,但她的夕陽青松圖,有這樣的題字:「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需惆悵近黃昏?」一百歲的曾先生,每次來上課,更是西裝革履,精神奕奕,還自願為全班同學裱畫,他曾捐出畫作,義賣千元,為教堂籌款。安樂學員的作品屢次得到費城全巿藝展的表揚。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生命力量的湧動,看到異鄉華人的驕傲。幾次,我提出十一年該畢業了,他們都異口同聲表示,要繼續畫下去。看著他們,我忘了自己也將屆七十,感動濕潤了我的眼角,我回贈以鼓勵的話語:
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
夕陽朝露一樣美,冬梅春蘭同飄香。
好!讓我們一起畫下去,記下每一個美好的時刻,直到生命的終結。到如今,我已然弄不清是我去服務他們,還是他們再度引發我心中的活泉。
當我們的心神與根源之愛契合時,自然會超脫自在,喜樂滿溢。
周文漣與她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