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90期 罪過與補贖、 善果與道路

懷念我們的牧者高師謙神父

羅文森

 

    民國三十七年,爸媽帶著五歲的我跟兩歲的妹妹逃難來到臺灣。爸爸加入高雄港務局,作電機工程師,我們就住進新興區文化路

的高雄港務局九號宿舍。

  爸爸來自河北省文安縣勝芳鎮,是第四代的老教友,由於他是家裏四個兄弟裏最小的,所以十三歲就進了修道院預備當神父。在

修道院待了十幾年,到了大修院以後,爸爸迷上了那時候流行的電晶體收音機,功課慢慢的就跟不上了,最後他的長上覺得爸爸的個

性不太適合繼續修道,他就離開了修道院,進入河北工學院學電機,後來就作了電機工程師。

 

  在九號宿舍,家裏的事情安排好了以後,爸爸開始到處找天主堂,騎著腳踏車,跑遍了高雄的大街小巷,最後在愛河邊上看到一個很大的教堂,爸爸很興奮地趕回來,帶我們全家坐公車到了玫瑰堂。我跟妹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一棟建築,看得目瞪口呆。玫瑰堂的傳教士屬西班牙道明會,他們都是講台語的。我們全家四個人在教堂裏,整台彌撒從頭到尾都是說台語,所念的玫瑰經也都是台語的。彌撒完了以後,爸爸帶著我們全家想跟神父說幾句話,神父很友善地跟我們打招呼,雖然他說的是標準的臺灣話,但是我們這些剛從北京來的,從頭到尾一個字也聽不懂;在非常失望的心情下,一步一步走回九號宿舍。

  媽媽對爸爸說:玫瑰堂實在是太遠了,能不能再找一找,看看我們家附近有沒有別的天主堂?不然,我們就不去望彌撒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吧!

  爸爸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飯以後,就騎車到附近逛,逛了幾個禮拜以後,在南華路菜市場旁邊,找到一個很小的教堂。

  星期天一大早,吃完早飯,我們四個人就上路去教堂了。在南華路旁邊的一條小路上,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小教堂。教堂的門是打開的,我們四個人就大搖大擺走進去,進了教堂後,看見一位光頭的老人,正在整理祭台,準備作彌撒,教堂的左右各有三排跪凳,前面兩排都已經滿了,我數了一下,有十個人,我們就坐在最後一排。九點整,彌撒開始了,講道理的時候,這位光頭神父用國語說:

  「各位教友:今天是耶誕後第一主日,上個禮拜我們剛慶祝過聖誕節。主耶穌基督來到世界上,給我們帶來福音,他告訴我們要相親相愛,恭敬上主。耶穌還告訴我們,祂是葡萄樹,我們是葡萄枝,我們跟他是一體的。今天我們又來了一個新的教友家庭,坐在最後一排,請站起來,我們認識一下我們的新朋友。」

  我們四個人趕快站了起來,這時候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個子很高的先生走過來跟爸爸握手,然後他把神父剛才說的話,用台語又說了一次給大家聽。神父接著講道理,這位先生就幫神父翻譯成台語。

  彌撒完了以後,大家在教堂門口等神父,教友們互相介紹,有說有笑。神父把祭衣脫掉,穿著黑袍過來,跟大家打招呼。爸爸很大聲地跟大家說:

  「我姓羅,我們一家四口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教堂,我們由大陸來到高雄以後,就住在文化路的港務局九號宿舍,我只知道愛河邊上的玫瑰堂,我們已經在那個教堂快一年了,好不容易找到這個離我們家比較近的天主堂,我真是太高興了。」

  神父說:「羅先生,非常歡迎你們全家來到我們這個小教堂,我是高思謙,福州人,還沒學會說台語,所以我請我們的老教友給我當翻譯。我在福州傳教的時候,就特別恭敬法蒂瑪聖母,幾年前來到臺灣以後,我先落腳在臺北的淡水,淡水老街的山坡上有一個西班牙道明會神父蓋的教堂,到了那裏以後,我就在院子裏建了一個法蒂瑪聖母亭,那個聖堂是臺灣的第一座法蒂瑪聖母堂。後來我被調來高雄,就開始了這個很小的法蒂瑪堂,我相信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們一定會慢慢變大的。」

  神父的福州國語雖然口音很重,但是很清楚。這時候那位大個子的翻譯走過來,拉住爸爸的手,很大聲地說:

  「羅先生,你們住在文化路,那一定是高雄港務局的宿舍吧?我在高雄商業職業學校教書,就在港務局宿舍的後面,其實我們是鄰居。以後歡迎你們常來我們學校,我們學校有一個很大的運動場,可以散步、跑步,或是打球。」

  這時,有一位矮矮胖胖的教友過來拉住爸爸的手說:

  「老羅,聽你的口音,應該是北方人吧!我姓霍,我們也是河北人,我在鐵路局工作,歡迎你們來到法蒂瑪堂。看起來我兒子跟你兒子年紀差不多,他們可以一起玩。」

  小霍個頭比我高一個頭,他走過來拉起我的手,我們走到旁邊,他由口袋裏掏出幾個玻璃彈珠,扔在地上,然後在地上畫一條線,他先用他手上的彈珠打前面的彈珠,再叫我用他給我的一個彈珠也打一個彈珠,看誰可以打得遠。妹妹高興得又跳又拍手,其他的幾個小孩也都加入了我們。媽媽開始跟幾個媽媽們聊一些生活上的事,爸爸們跟神父也聊得很投入,大家都比手劃腳,說個不停。眼看已經快十一點了,最後還是高神父提議散會,大家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回家路上,爸爸跟媽媽都很高興我們終於找到一個天主堂,離我們家走路不到半個鐘頭,這樣我們幾個就不必為了星期天上教堂,走一個半鐘頭的路,到愛河邊上的玫瑰堂,再走一個半鐘頭的路回來。慢慢的,又有很多人都跟我們一樣,找到南華路法蒂瑪天主堂,也有很多新領洗的教友。不到一年的功夫,我們的教堂就坐不下了,有一半以上的人主日天望彌撒,必須站在外面。後來高神父主日天作兩台彌撒,過了不到半年,兩台彌撒都是有一半站在外面。

  有一天,吃完晚飯,媽媽正在洗碗,爸爸在陪我作功課,有人敲門,我跑出去把門打開,竟然是高神父。我趕快把神父領進家裏來,爸爸請神父在客廳坐,媽媽開始煮開水,給神父泡茶。爸爸媽媽看起來都有一點手忙腳亂,神父坐定了以後說:

  「羅先生:我今天來拜訪您有兩個目的,第一是您的寶貝兒子。我覺得他的年紀應該開始聽道理,準備開聖體了。我們小教堂旁邊的醫院是道明會開的。醫院裏有三位修女,一位是西班牙人,兩位是本地人。我已經跟他們商量好,修女願意給孩子們講道理,準備初領聖體,您看如何?我也希望文森可以開始主日給我輔祭,因為我們的拉丁彌撒輔祭,必須要可以跟神父用拉丁文對話,您應該還記得那些彌撒中的拉丁詞句,就請您教文森跟幾位我們教堂裏的小男生,您願意幫我這個忙嗎?第二件事,我希望在教堂裏成立聖歌團,這樣我們做彌撒,才更有意義,我希望您可以來幫我組織,訓練這個聖歌團。」

  爸爸高興得幾乎掉下淚來,他趕快接過去說:

  「高神父,非常感謝您老人家對我兒子的關心,我會把這些拉丁文寫成講義,下主日望完主日彌撒,我就來開始教這些男孩子們輔祭跟念拉丁文,我估計三、四次就夠了。我兒子現在念三年級,還是上半天。下主日我們就可以跟修女見面,來安排他聽道理的時間。您真是我們這些羊的好牧人,這麼遠走到我們家來,就為告訴我這兩件事,真是令我太感動了。聖樂團的事您放心,這本來也就是我的興趣,我一定會把聖樂團很快組織起來。」

  主日望完彌撒以後,我們就到醫院去見馮修女,還有小霍跟另外兩位小女生,我們四個人一起聽道理。我們都很認真地聽馮修女的道理,也很認真地做作業,高神父也有的時候來旁聽。聽了三個月的道理以後,在復活節我們都開了聖體,爸爸高興得不得了,還請我們四個人跟高神父到南華路菜市場去吃米粉。爸爸的聖樂團也很快成立了,有了聖樂團以後,主日天的彌撒就熱鬧多了。我不得不佩服高神父的眼光跟長程規劃。我們的教堂教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熱鬧。主日彌撒中,我也開始給神父輔祭,那幾句拉丁文我學得最快,因為我還有爸爸當家庭教師。

  高神父的特色是他對我們每一個教友都非常關心。有一個禮拜,彌撒完了以後,高神父特別把我拉到一邊,然後很認真地問我:

  「文森:你已經兩個禮拜沒領聖體了,主日天來望彌撒,領聖體是天主賞的恩典,你為什麼不珍惜這個恩典呢?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吧!」

  我心裏想:高神父管得可真多,我領不領聖體,跟他有什麼關係?更何況我們教堂裏有五十幾位教友,他為什麼特別關心我呢?我很小聲地跟神父說:

  「神父:謝謝您的關心,不是我不願意領聖體,我早上出門以前,在我們家的廚房門口穿鞋的時候,看見媽媽把一些點心放在廚房的櫃子裏,看起來非常好吃,我就偷吃了一小塊。您知道,我們必須空腹才能領聖體,所以我就沒領聖體,我下禮拜一定不再偷吃了。」

  聖誕節前,有一天,高神父又出現在我們家,這一次他還帶來了霍伯伯,坐下來以後,高神父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羅先生,一年以前,您來我們聖堂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只有十位教友,現在我們已經超過了五十位,教堂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容納了。很顯然的,我們必須擴充。我們隔壁的電池廠,現在生意不是太好,他們願意把地賣給我們,我們可以擴建。我跟主教談過好幾次,主教願意幫助我們,但是高雄教區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太好,我們需要教友的幫助。我跟霍先生也談過,他說也許你們幾位老教友可以組織一個募款團,一起來幫我募款,你看如何?」

  爸爸二話不說,馬上掏出兩千塊給神父,然後說:

  「高神父,我們一定會盡力去募款,趕快把教堂擴建起來,這件事就交給我跟霍先生吧!」

  經過了一年的努力,我們的新教堂擴建好了,左右各有二十排跪凳,祭臺也擴大了好幾倍,而且還蓋了一個神父換祭衣的房間。四周的窗戶也都是彩色玻璃,四周掛上十四處苦路像,院子裏還蓋了一座法蒂瑪聖母亭。聖堂擴建好了以後,高雄地區主教還特別來給我們作第一台彌撒,爸爸的聖樂團也出了風頭,雖然只有二十個人,還分成四部合唱。

  聖堂擴建好了以後,我已經開始上中學了,每天騎腳踏車,由九號宿舍騎到高雄火車站附近的高雄中學。這個路線,路過南華路天主堂,我每週最少會去看高神父三次。高神父的特色是他從來不把我們當孩子看待,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都會放下手上工作,很專心地跟我聊天。上中學的時候,正是我們這些小男生開始發育的時候,有很多的心裏話沒法跟爸爸媽媽開口,我都會去跟神父談。高神父都是很仔細的思考以後,才給我建議。有一次,我們的勞作課老師,要我們每個人找一個立體的模型,然後用石膏打出磨具,再用磨具灌出一個石膏的複製品。這個作業的目的是要我們體會出石膏的特性與功能。我路過南華路天主堂,跟神父說我們的作業,神父馬上站了起來,由他的房間裏拿出一個耶穌背負十字架的木雕。他說:

  「文森,這幅木雕是我父親親手作的,已經跟了我好幾十年了。如今我父親已經不在了,如果你可以把這個木雕複製出來,就可以多做一個送給我,留作紀念。」

  我當時愣在了那裏,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麼珍貴的東西,神父竟然拿給我,讓我去做我完全沒作過的石膏模型。萬一出了甚麼差錯,我連賠都賠不起。我趕快說:

  「神父,說實在的,我承當不起,如果被我弄壞了,不知道要如何向神父交待,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做過石膏模型,一點把握都沒有。」

  高神父二話不說,他找來一個布袋,就把這個模型用報紙包起來,放進布袋裏,替我掛在肩上。我騎車回家的路上,非常小心地慢慢騎,我怕摔一跤,把模型給摔壞。我特別用心,很仔細做完了這個作業,給神父端去,他高興極了。老師也非常高興我做的這麼好,得了全班第一名。

  幾年以後,我高中畢業了,考上台中東海大學,臨走以前,我向神父辭行,高神父說:

  「文森,我真的不敢想像,你已經要上大學了,在我的印象裏,你還是那個蹲在地上跟小霍打彈珠的小男生。這是你第一次離開家,你的父母一定會非常想念你,你要記住每週一定要寫信回家,告訴爸爸媽媽你在學校的一切。越囉嗦,越仔細,越好。記住主日天要望彌撒。上大學跟上中學的分別很大,你要努力學習,才不會辜負父母的期望,我會每天都為你祈禱。」

  我很清楚看到神父眼中的淚水,我也流下淚,非常不捨得離開這位偉大的牧羊人。他就這樣眼看著我這隻小羊,就要遠走高飛了。

  我到東海的第二年,高雄法蒂瑪天主堂又擴建了,暑假回來,我到教堂去,看到比原來大十幾倍的新教堂,十分感動,高神父也進了熙篤隱修院。後來出國念書兩年以後,回來結婚,我特別回到法蒂瑪堂舉行婚禮。也特別到香港熙篤隱修院去探望高神父。

  高神父!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您是我們永遠的牧者!

寫於 2014-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