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杜先生車,才剛坐定,老師已開講:「道旁這些夾竹桃,古代羅馬人就拿它做毒藥。……」杜太太、紀子和我在後座,紀子說廣島原子彈爆炸後,生態專家評估:三十年內此地將寸草不生。沒想到隔年,在荒蕪廢墟上,鑽出新綠──夾竹桃幼苗。
曾經問老師:「您祖籍山西,生於北平,怎麼名叫河北?」原來老師生逢日軍侵華,國土被鯨吞蠶食,所以父母為新生命取名時,隨著戰爭局勢演變,應用諧音字,四個姐妹兄弟各保守一片土,分別叫作:河北、西北、東北、海北。因此當老師告訴我:來自九州,來自東京聖心女大哲學系,畢業論文以瑪麗德蓮為主題。這三年來,跟著她在輔仁大學宗研所學習的益滿紀子,將以安覺理科的「聖母領報」,寫碩士論文。我心內驚呼讚嘆:「天主,在禰內一切都是可能的!」
少年十五時,在聖母領報課堂上,聽老師講西方藝術史,聖母領報讓我們:眼見前所未見,耳聞前所未聞,老師上課是全人全心投入,自然邀請我們對等回應,隨著她神遊「西方極樂世界」,還記得那天沈同學初生之犢不畏「龍」(老師生於戊辰),照樣在課堂上繼續他的「個人閱讀」,老師拿出刀馬旦身段,一個劍步上前,啪!就把他的報紙拋到九霄雲外。這般利落勁兒,聽說至今仍在輔大重演!將近四十年後,隨著老師在羅馬、翡冷翠,一步一腳印,實地實物聽課,人間豈有此更大的福份?
第一堂課出發前,在杜先生夫婦雅致整潔的民宿,我們師徒三人圍坐紀子床上,老師領我們做課前禱,虔敬謙恭地把這次的宗教藝術史之旅,託付聖三引領。
翡冷翠聖馬可修道院,將是此行高峰,然而「登高必自卑」,啟程首站,為道明會士真福安覺理科上墳去。墓在萬神殿,旁彌內瓦廣場 Sainta Maria sopra Minerva 大殿,聖女加大利納墓撐起主祭臺,左邊石棺浮雕安覺理科著道明會士僧袍像,燭光熒熒,老師跪下,給老友深深的一吻,起身,繼續授課:「看,這個擎著十字架的復活基督,是米開蘭基羅早期作品。」
尋親探舊,給大師上墳,一座座墓碑,就是在羅馬永城,老師給我們領路的座標,其中隱藏著屬於「十字孝女修會」( Fille de la Croix )的特別神恩?
地上,地下,羅馬城簡直是活生生的人間墳場:聖伯多祿大殿建在伯鐸墳上,若望大殿奠基在聖史若望聖髑上,保祿大殿蓋在保祿墳上,三泉隱修院建於保祿頭顱被斬落地連三跳的觸地泉湧處,聖方濟薩威的一截胳臂與聖依納爵墓對相,一東一西共同撐起耶穌會大殿;耶路撒冷大殿內,康士坦丁大帝母親,聖海倫從耶路撒冷攜回六件聖髑,其中包括耶穌荊棘冠冕上的幾根刺,為鎮殿之寶。
大暑天,多虧杜先生熱心把我們送到阿比雅古道地下墓窟,慈幼會鍾桂生神父二○○○年,中華一百二十位真福封聖,為台北聖詠團講解時,曾託福跟團旁聽,十一年後再見他,爐火純青,心火更旺,尤其是知道同庚主內姊妹遠道而來,體貼地叮嚀我們注意腳步,抓緊扶手;耄耋之年,鍾神父似春風的笑容,讓幽暗墓穴,滿盈著聖週六長夜將盡、復活曙光迸裂前的微曦。
永城羅馬,留著老師年輕時,在此學習古典寫實油畫的回憶,留著剛恆毅樞機( Celso CONTANTINI )(第一任教廷駐華大使)對她知遇之恩,昔日舊王孫的入室弟子,與新王孫:屬於基督的人,在此成為忘年知己。二○○九年,老師寫〈大塊假我以文章〉為我在北京的楠書房畫展作序:「從師後約一年,是我的生日,師母命我向老師三跪九叩,以答謝他這一年給我的幸福。有生第一次,我深深明瞭我們的幸福是由『另一位』賜給的,包括上天、大地、父母、師長,甚至學生。老師隨即畫了一幅『壽帶』給我,題詩:『松柏標奇節,能經歲歲霜,珍禽來擇木,所貴有文章。』並解釋『文章』意為大自然的紋理,也就是藝術家的筆墨所流出的漣漪。」
這個漣漪,在翡冷翠,我們師徒三人落腳的三星「 B&B 」,在老師曬了一整天炎陽,從修道院到博物館,傳道、授業、解惑之後,在我們分享從拐角小食鋪秤兩賣的托斯卡尼家常菜和葡萄美酒後,終於把自己拋到床上,手執玫瑰唸珠頌禱時,我看見漣漪層層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