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九日,父親過世就滿十年了。隨著日子一天天靠近,對父親的回憶、思念便濃郁了起來。
雖然這些年父親不在身邊,但因著各種巧妙的機緣,仍然常能感受到他的陪伴。
頭幾年,對父親的思念有如浪潮,才剛平復,又一波波無預期來襲。有一回想念特別緊,夜裏,我夢到自己變回那無憂無慮、總在爸爸跟前打轉、嘰哩咕嚕話說個不停的小女孩兒,徜徉在老家午後溫暖的陽光中,開心地問著:「爸爸,禮物是什麼?」他笑笑地回說:「就是把最美好的自己送給別人。」次日醒來眼眶溼溼的,但糾結的心已被父親夢中來訪的喜悅疏通。
到美國第二年,政峰和我在家人的幫助下買了房子。過程曲曲折折,終於辦完所有手續。拿到鑰匙的那一天,正巧是二○○九年九月九日,父親離開滿五週年的日子。是冥冥中的安排嗎?要讓我對這一天的記憶不再只有死別的傷痛,而增添一份父親對我們人生新階段的祝福。
在美國學習表達性藝術治療時,「家族治療」課程有一份作業,要求每位同學寫出自己直系親屬至少三代的家族史。我聽到心裏馬上涼了大半截:爸爸在台灣沒有親人、爺爺奶奶在哥哥出生前相繼在大陸病逝、伯伯在逃往香港途中遭遇船難、我也從沒見過在大陸的堂哥、堂姐和姪兒。從小,爸爸便是我對父系血緣所知的一切來源。父親早已不在,我要向誰提問、如何尋根呢?
我隱忍著無奈到了離學校不遠的舊金山總圖書館散心,那兒為數不多的中文圖書偶爾能解解我在異地求學的鄉愁。我隨意翻呀翻,居然看到了一本父親的書,而且剛巧就是他晚年整理畢生學經歷的「七十浮跡」一書!我激動、不住地哭了,一邊掉淚一邊看著父親早年在大陸、還有到歐洲求學工作的種種,那段我未曾參與、也沒有機會聽他細說的人生。我想,父親當時應該在天上帶著他一貫慈祥又有些得意的微笑,對我說:瞧,我早就安排好了!這下子不但作業有了著落,我也得以知道父親年輕時在異鄉漂泊的種種掙扎。他不再只是我印象中一路順遂、總是倍受敬重的項教授,也是那出生於窮鄉僻野的農家小孩,是那在二十出頭被迫離家,一輩子沒再見過父母兄長的孤兒,那曾在找尋學術專業的路上也曾有過困頓時期的青年。這些人生故事,在我十多、二十歲終於夠懂事時,因父親衰老退化而無力與我分享。過了十數載、繞了大半個地球,終於在最需要的時刻,讓我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找著,莫名地鼓舞了正在異鄉求學、面臨各種挑戰的我。
去年年底返台,有幸能和初次來台探親的堂哥堂姐見面。血脈之親,一見如故,其中最大的連結,還是父親。從他們口中聽到更多故事,對父親又有更多了解。原來父親兒時曾陪伴祖母,要在寒冷的江水裏,為入港停泊的大輪船洗被子掙錢,腳上生了凍瘡,還是得繼續等著。難怪他曾跟我說,他兒時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成為在大學裏教書的教授,天主對他人生的安排實在太奇妙,太美好了。
終於,父親能在天鄉與爺爺、奶奶、伯父團聚,共享永遠的福樂。人間十年,在天上是否只是一瞬間?永恆的福樂,又是什麼?我有一天也能往那裏去嗎?親愛的父親,我想念您,請為我代禱,能如您認真踏實地過這一生,直到我們在天堂相聚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