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加爾─以上主的名字直呼上主的人
戎利娜修女
前言:哈加爾及其敘述的雙重性
哈加爾是希伯來聖經中一位非常獨特的女子。 她是撒辣的埃及婢女,被撒辣送給亞巴郎作妾,想借著她為自己生一個兒子(創十六 2);但就是這樣一位外邦人和婢女,卻成為聖經中直接收到上主對她後裔祝福的唯一女子。 不僅如此,哈加爾還是聖經中唯一一位,男女都包括在內,以上主的名字直呼上主的人1。
希伯來聖經中有關哈加爾的描述有兩段,創十六 1- 16 和創二一 9 - 21 。 這兩段穿插在上主與亞巴郎立約(創十五 1-21)、上主許諾年老的撒辣要生子(創十八 1-15 )和依撒格誕生(創二一 1-8)後被祭獻(創二二 1-19)之間。 從整體來看,這一部分的重點是主動與亞巴郎訂立盟約的上主,現在用一種更具體的、人看來不可能的方式讓盟約延續;祂除去了撒辣的恥辱,使她老年得子,讓她歡笑(創二一 6); 上主明確地告訴亞巴郎, 祂要與撒辣的兒子依撒格,而不是其他任人,訂立永久的盟約(創十七 19)。 依撒格毫無置疑地成為繼承盟約的亞巴郎的後裔。
當讀者為撒辣倍感欣慰和感恩的同時,又不能不關注哈加爾和依市瑪爾。 哈加爾開始只 是撒辣的代孕人,先因為懷孕後看不起撒拉被虐待,逃到曠野(創十六 6 ) ,後又因為繼承權問題被趕出家門,來到曠野(創二一 10 , 14 ) 。 正如 Carol Newsome 教授所指出的,這故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 「就是這故事的道德同情物件,似乎放在哈加爾和依市瑪耳身上,即使作者明知我們主要的認同物件,是亞巴郎 、撒辣和依撒格。 」2 Newsome 繼續說明,本故事 「不讓我們簡單地去做單一認同,就某種意義來說,卻等於在要求我 們進行雙重認同。 」3
「雙重認同」 — 既認同撒辣和依撒格,又關注哈加爾和依市瑪耳 — 並不容易,這要求讀者進入聖經敘述和人物心理的處,不判斷地和他們相遇,並體驗上主在其中的運作。 本文從三個角度分析哈加爾這位獨特的女性:第一部分由聖經經文出發,分析哈加爾的 上主經驗;第二部分分析哈加爾,這位可以被看作以色列民族原型( archetype ) 的人物, 也可被視為一切受壓迫者的代表;第三部分就是聖經對讀者所要求的對哈加爾和撒辣的雙重認同。 本文最後將分析在不完美的人及境況中運作的上主形象。
1. 哈加爾的上主經驗
雖然上主曾許諾給亞巴郎子嗣(創十五 4-5),但撒拉和亞巴郎還是沒有孩子。 撒拉主動地,以一種自我犧牲的方式( a self–sacrificing move )4 提出,讓亞巴郎親近自己的婢女, 為了能「由她得到孩子」(創十六 2 ) , 這裡的希伯來原文是 ה נ מ מ הנבא ילוא , perhaps I may be built up through her,或許我能靠她而建立。 雖然有學者譴責撒辣的行為不符合道義或對上主沒有信心5, 但她這樣做完全符合當時的習俗,而且這很可能是撒辣解讀上主行動的方式,上主的計劃常需通過人的合作來完成。
哈加爾就這樣懷了孕,開始 「輕看」(創十六 4 ,希伯來文 ל ל ק , 此 詞根也有 「詛咒」的意思 ) 自己的主母,這自然引起撒辣的強烈不滿。 她開始虐待哈加爾,哈加爾就逃跑了。
創十六 7-12:上主以哈加爾的名字呼喚了她
上主的使者在曠野的水泉旁找到了哈加爾。 在創十六 8-11 中,上主的使者與哈加爾交談,最後,哈加爾為上主命名:「 你是看顧人的上主」(13 節)。 那麼,與哈加爾交談的是上主自己還是上主的使者? 根據聖經的描述,是「上主的使者」(7,9, 10,11 節) 與哈加爾交談,但最後哈加爾為上主—YHWH 起名, 她的確直接經驗到了上主 6。
上主是唯一一位以哈加爾的名字呼喚她的人,亞巴郎和撒辣自始至終一直稱呼她為 「婢 女,」哈加爾對上主的回應也是她第一次開口講話。 上主也告訴哈加爾她現在依然是「撒辣的婢女」,她還不能藉著逃跑獲得真正的自由。 哈加爾需要回到撒辣那裡,「屈服在她手下」。 給人自由的上主如此要求會讓讀者首先一驚,但細想:懷有身孕的哈加爾在曠野怎能安全呢? 怎能保證她的孩子平安出生、健康成長呢? 上主對哈加爾的回應關注的是未來7, 祂在要求哈加爾返回到撒辣那裡的同時給了她許諾:上主要使哈加爾的後裔繁衍,多得不可勝數(創十六 10 ) 。 這樣,哈加爾成為聖經中直接收到上主對她後裔祝福的唯一女子。 同時,上主給哈加爾的兒子起名為依市瑪耳(לאעמשׁי)— 上主聆聽了。
創十六 13-16:哈加爾為上主起名為「你是看顧人的天主」
哈加爾經驗到的上主不僅聆聽了她,而且看顧了她。 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哈加爾需要等待,但與上主的相遇讓她能夠懷著希望和期待生活下去。 她為上主起名,並不意味著這 位顯現給她的神是一位新神,需要一個名字。 聖經明確指出顯現給哈加爾的神是 YHWH,哈加爾 為上主起名代表了她獨特的上主經驗。 她給那井起名叫 「拉海洛依井 」。( Beer-lahai-roi ) - - Well of the Living One who sees me,意即「看到我的永生者之井」。
哈加爾表達的是她和上主之間相互看到的經驗 , 「我不是也看了那看顧人的天主嗎 」 (創十六 13)-“- I have now seen the One who sees me”(NIV)。上主將持續看顧哈加爾, 哈加爾的上主經驗也將伴她一生。
創二一 9-21:哈加爾終獲自由,與依市瑪耳定居曠野
當撒辣堅持依市瑪耳不能和依撒格共同承受產業時,上主再次口出驚人之語。 祂對亞巴郎說「凡撒辣對你說的,你都可聽從,」並讓亞巴郎安心,依市瑪耳也將成為一個大民族。 倍感撕裂之苦的亞巴郎不得不打發哈加爾和依市瑪耳離開。 當他們在曠野中乾渴至極的時候,上主呼喚哈加爾說「哈加爾! 」(創二一 17),之前的定語「撒辣的婢女」 不見了,哈加爾現在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
曠野的生活雖然很艱辛,但 「天主與孩子同在,他漸漸長大」(創二一 20 ) , 之後, 「他母親由埃及地給他娶了一個妻子」( 2 1 節)。 這個孩子,本是撒辣計畫屬於自己名下的, 但他現在不屬於撒辣,甚至也不屬於亞巴郎。 他完全是哈加爾的兒子。
II. 哈加爾--以色列民族的原型
大部分學 者依照聖經的描述,注意到哈加爾和以色列民族經歷的許多相似之處8。 哈加 爾 ( Hagar) 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像希伯來文中的 Hagger , 「外方人、旅居者。 」哈加爾是來自埃及的奴隸,她的經歷不僅回應亞巴郎的經歷,而且預示著以色列民族的命運。 她, 按照 Frymer-Kensky 的說法,不是一個「 局外人 」或「他人」,而是以色列人的「另外一 個自己」 9。
首先,哈加爾的經歷回應著亞巴郎的經歷。 Rabbi Michal Shekel 指出三個方面:一,哈加爾離開了自己的家鄉埃及,就如亞巴郎離開了自己的家鄉,踏上一條無法預測的不歸路;二,上主和哈加爾訂立了一 個盟約 , 許諾給她 「 多得不可勝數 」 的後裔 ( 創十 六10),就如上主也曾和亞巴郎訂立盟約(創十五 1-6),許諾給他眾多後裔一樣(創十七19 ) ;三,上主告訴哈加爾她要出生的兒子的名字,同樣,上主也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告知亞巴郎孩子的名字10。 Frymer-Kensky 也指出創世紀十五和十六章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十五章中,上主告訴亞巴郎他的後裔要在異地受奴役,但上主要領他們出來,回到許地。 在十六章中,上主告訴哈加爾回到受奴役之地,但她的兒子將非常強大,不受奴役,上主將使她後裔繁多。 由此可見,哈加爾正是以色列的原型(Archetype) 11。
第二, 上主明確地許諾給哈加爾一個兒子 - - 「依市瑪耳 」, 「 因為上主俯聽了你的苦訴 」(創十六 11 )。 「苦訴」一詞的希伯來文 ינעי ,在出谷紀中用來描寫以色列民在埃及所受的痛苦(出三 7 ,17;四 31)。 哈加爾在撒辣手下所受的痛苦正預示了以色列民族將在埃及的苦痛。 這樣的苦痛,上主聽到了,看到了,並採取行動,予以拯救。 Frymer-Kensky指出哈加爾這來自埃及的奴隸所經歷的正是以色列民族在出谷紀中自我解讀的基礎12。 以色列人就是一群離開埃及的奴隸。
第三,當上主告訴亞巴郎按照撒辣所說的,打發哈加爾走時,所出現的希伯來文是 ח ל שׁ (創二一 14 ) 。 這個詞正是出谷紀中用來表達以色列民離開埃及,獲得自由所用的詞(如 出五 1-2)13。 哈加爾離開亞巴郎的家,獲得了自由,以色列民也將離開埃及,獲得自由。 哈加爾的經歷和以色列民在出谷紀中經歷的對應關係在之後的聖經文本中繼續。 哈加爾和依市瑪耳來到曠野,迷了路,找不到水喝(創二一 14-15);以色列人也將在曠野流浪,沒有水喝。 上主告訴哈加爾「不要害怕」(創二一 17),並讓她看到一口水井; 上主也將伴隨以色列人的曠野之旅,以由磐石流出的水和瑪納滋養他們。
以色列人如同哈加爾一樣,是被上主解救的埃及的奴隸。 每年逾越節,以色列人都會重複這樣的自我解讀:「我們是埃及的奴隸,上主從那裡領出了我們。 」在申命紀中,以色列人也在初熟的獻儀中這樣說:
「我的祖先原是個漂泊的阿蘭人,下到埃及 .... 埃及虐待我們,壓迫我們,勒令我們做苦工。 我們向上主我們祖先的天主呼號, 上主俯聽了我們的哀聲,垂視了我們的苦痛,勞役和所受的壓迫。 上主以強力的手,伸展的臂,巨大的恐嚇,神跡奇事,領我們出了埃及,... ... . 」(申二五 5-9 )
Frymer-Kensky 頗具洞識地指出,哈加爾埃及奴隸的身份並非巧合,其直接暗示的是關于以色列起源的核心神話( “ it is a direct allusion to the central myth of Israel ‘s origins”) 14 。哈加爾經歷到的上主,正是以色列人歷代經驗到的同樣的上主:祂扶助弱小,舉揚謙卑者,給奴隸自由。 在哈加爾身上,讀者也可以看到各種社會邊緣人和受壓迫者的影子。 上主會在他們身陷困境時告訴他們「不要害怕」(創二一 17),説明他們自立、堅強、創造自己的未來。
III. 對哈加爾和撒拉的雙重認同
哈加爾和撒辣都是有缺陷、不完美的普通人 。 撒辣曾被帶入埃及法郎的宮中(創十二10- 2 0 ) , 她切身體驗到被迫與無奈意味著什麼;在上主的參與下,撒辣才得以解脫。 一個曾被壓迫利用的人,本應更同情受壓迫者,但當撒辣處在更有權勢的主母地位時,想到的卻是要維護自己的權勢,並不顧及哈加爾的感受。 可是年老不孕的撒辣也有她的難言之苦,沒有孩子可說是她一生的痛與遺憾。 她把哈加爾送給亞巴郎做妾實在是不得已的下策。 當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暢懷歡笑時,又很快必須面對失去兒子的無法言喻的痛。 依撒格是撒辣的獨生子,亞巴郎還有長子依市瑪耳(創二二 2),所以亞巴郎獻子更貼切的表達是撒辣獻子15。 撒辣與依撒格的難割難捨之情遠勝亞巴郎。 按照聖經的描寫,讀者在依撒格被祭獻後馬上讀到的就是撒辣的死亡(創二三 1-2),猶太傳統認為依撒格被祭獻為撒辣是致命的打擊 。 聖經關於撒辣的敘述還留有一個遺憾:她最終沒有能夠和哈加爾和好,這成為籠罩在撒辣身上的一個永遠也沒辦法抹去的陰影。
哈加爾,這位埃及的婢女,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發言權,只能服從撒辣和亞巴郎的安排。 她一發現自己懷了孕,就瞧不起撒辣(創十六 4),腹中的孩子給了哈加爾一定的安全感和底氣。 但她也因此受虐待而逃到曠野,為了生存,她要接受被壓迫的命運。 當她的兒子沒有辦法繼承家產時,她不得不為了兒子獨立、堅強。 她獨自將年少的依市瑪耳撫養長大,由自己的家鄉埃及為他娶了妻子。
這兩位並不偉大的普通女子,分別成了以色列和阿拉伯人的始祖母,成了上主許諾與恩寵的物件。 撒辣是上主與亞巴郎盟約中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當撒辣在埃及(創十二 1- 9) 和革辣爾(創二十 1-18)時,亞巴郎只顧自己 ,上主卻保護了撒辣。 上主不僅為亞巴郎改了名字,也為撒辣改了名字(創十七 15-22)。 撒辣在上主的計畫中是獨特的,不可或缺的。 上主祝福了撒辣,和她的兒子訂立了盟約。
上主為哈加爾也有特別的計畫,這個計畫不因哈加爾外邦人或婢女的身份而打折扣或降級。 哈加爾不僅自己活出了圓滿的生命,也由她出了一個大民族。
撒辣和哈加爾都很獨特,她們都蒙受了上主的祝福,滿全了上主為她們量身定做的計畫。 在這整個敘述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在不完美中運作的上主。
IV. 在不完美中運作的上主
上主沒有為了要保護撒拉要求亞巴郎堅強起來;上主也沒有為了給哈加爾正義要求撒辣放棄自己的權勢。 上主要求哈加爾回到被奴役之地,為了給她更穩妥的未來;上主也同 樣帶領以色列人流落埃及,為了讓他們知道上主會費盡周折,解救他們。 上主不會把人變得完美,而是透過不完美的人工作。 上主要求人接受奴役,在苦難中眷顧他們。
上主在不完美的人和境況中運作,也表示祂的計畫超越盟約。 祂藉著盟約祝福了依撒格, 也同樣祝福了盟約之外的依市瑪耳,使他們都成為大民族。 上主既滿足了撒拉作母親的願望,讓她的兒承受家業,也滿足了哈加爾自尊與獨立的願望,讓她的後代雖身在曠 野,卻健碩強壯,生生不息。
結論
透過哈加爾和上主交往的獨特經驗,我們可以看到她和依市瑪耳雖然不得不離開亞巴郎的家,但卻時時生活在上主的眷顧之下。 依市瑪耳雖不在盟約之內,卻不缺少上主的祝福,也從來沒有被排除在亞巴郎的父愛與親情之外。 亞巴郎逝世後,他的兩個兒子共同將他埋葬(創二五 9)。 依撒格和依市瑪耳本是和平相處的,上主的恩寵對他們任何一個都是圓滿的。
哈加爾的經歷讓讀者看到的是上主的寬宏仁厚,每個有缺陷的人都可以在祂內被豐富。 哈加爾是以色列人的「另一個自己」,以色列人只有在整合哈加爾的經歷後才能自我整合。 哈加爾也是每位讀者的「另一個自己」。 我們都曾被奴役、流落曠野,在那裡被上主尋獲,我們只有在整合這個孤寂的自我後才能獲致圓滿的生命。
1 參閱布魯斯·費勒 (Bruce Feiler)著,《亞巴郎:肥沃月灣和平之可能》(Abraham: A Journey to the
the Heart of Three Faiths)鄭明宣譯,臺北:光啟文化事業,107;Tikva Frymer- Kensky, 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 (New York: Schocken Books,2002 )230; Terence E. Fretheim,「The Book
of Genesis: Introduction,Commentary,and Refle ctions,」The New Interpreter’s Bible,VI,454.
2 費勒,《亞巴郎》,105。
3 同上。
4 此語出自 Fretheim ,「 The Book of Genesis ,」 452 。
5 參閱費勒,《亞巴郎》, 104-105 。
6 Fretheim (“The Book of Genesis,”452)強調這裡的「上主的使者」不能和後期的「天使」
混淆;這裡很可能是上主以人的形象顯現給哈加爾,而哈加爾明確知道與她交談的是上主自
己。
7 Fretheim ,「 T he Book of Genesis ,」 452 。
8 Fretheim ,「 T he Book of Genesis ,」 452-455 ; 488-489 ; Frymer-Kensky,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226-237 ;費勒,《亞巴郎》,108-122;Rabbi Michal Shekel,
Lech Lecha: What’s in a Name?」in The Women’s Torah Commentary: New Insights from
Women Rabbis on the 54 Weekly Torah Portions (Woodstock,VT: Jewish Lights Publishing,
2000) 57-62.
9 Frymer-Kensky,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225,236 。
10 She kel,「 Lech Lecha ,」 58-59 。
11 Frymer-Kensky,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233。
12 Frymer-Kensky,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232。
13 希伯來詞ח ל שׁ 在出谷記共出現了74次之多。
14 Fremer-Kensky, Read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 232-233
15 參閱 Phyllis Trible,「Genesis 22: The Sacrifice of Sarah ,」 in Women in the Hebrew Bible,
271-292。
《神思:聖經人物的啟示》104(香港:思維出版社,2015 )69–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