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煙偶過成追憶──母親逝世紀念
姜其蘭
三月小會避靜,琦玲修女要我們默想浪子回頭的故事。我和父親關係不好, 不容易體會那位慈父的愛,就按琦玲的提示把天主看成母親。默觀剛去逝一個多 月的母親,我的淚止不住地流。漸漸我看出母親的在與不在,在我生命中的感受 是那麼不同,我才悟到,她單純的「在」原來就是支持我、讓我充實愉快的「愛 」!那是一種深沈、寧靜、不變的愛!再看天主,這才恍然,祂不可見不可知隱 在深處的那寧靜存在的本身原來就是「愛」啊!母親一生是把她的不平凡隱藏在 不起眼的平凡中了。
民國三十三年共產黨在山東老家開始清算鬥爭,一片鬼哭神號,父親悄悄逃 走,外祖父活活被亂棍打死,三嬸嚇得只想自殺,母親卻說:「自殺罪在自己, 被殺罪在他們!」當我們遭到掃地出門的命運,他們嘲諷:「到青島找金生!」 母親無所畏懼地吼:「我知道青島在哪裡?」但卻得了個靈感,她私下打聽路線 ,偽裝乞丐,帶我們四個孩子逃亡去尋找父親。
一個不識字、裹小腳、未出過門的鄉下婦人竟絲毫沒走錯路!然而,走了一 天,傍晚時分,母親帶著我們坐在小山嶺上落淚,往那裡投宿?忽然一個靈感, 母親想起父親有位醫生朋友就住前面的村莊,她立刻偽裝帶孩子去看病,打聽他 家的住處。醫生雖不在家,幸好夫人十分慷慨,不但讓我們留宿,次日還雇上人 力車把我們送到連雲港搭船。到了青島,難民充斥的大都市,到那裡去找父親? 誰也不會想到,我們竟在路上遇見了三叔!這一路艱辛的旅程,不斷絕處逢生, 要怎麼解釋?母親深深領會到是「天」在領路!
母親自幼喜歡坐在屋裡和姑婆一起縫衣做鞋,她一雙巧手使她嫁到姜家更負 起整個家族所有人衣服鞋襪的縫製。所幸有此技能,在青島一年,大半仰賴母親 星夜出門、星夜返歸地賺錢養家;到台灣定居高雄,她仍然不斷找機會早起晚睡 地做針線貼補家用,直到民國四十四年她心臟病發。那時父親時常雇三輪車載母 親去看醫生,她吃遍中西藥,醫治了七、八年,父親終於自己想出合適的藥方, 才使母親的病情穩定下來。數十年來,只要不急、不累、不愁、不氣,她就如常 人般能自在持家。
母親晚年,從過去的感傷中超脫出來,又放下管家之職,笑口常開。有一天 我說:「我們能逃出共產黨的魔掌,娘不是說是天領路嗎?其實後來山東省政府 把難民送到江西墾荒種地,未料共黨南下,我們又逃到廣東,遇上海軍總醫院收 編為傷兵服務,而把我們帶來台灣,何嘗不是上天的安排?老天真的會作主照顧 受苦遭難的人!所以我們稱祂『天主』。」母親若有所悟,從此接受了我信奉的 天主。
那時我辭職在家譯書,是我們共處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每天清晨我做雞啼鳥 叫喚她起床,她還惺忪著眼就玩笑回應。晚上我陪她閒坐,她講老家的趣事,或 我為她唸書報,特別是教友生活周刊及聖經上她愛聽的故事。白天我忙,她不願 打擾,總自己逛菜場、逛公園,出門前大叫「我走了!」我注意到,答應一聲, 她就十分滿足。回家她或到陽台看花看鳥看狗看貓看過往行人,或剪報上可愛的 花、鳥、動物、小孩貼起來,或跟身邊碰到的東西說話以引起我的反應。我常無 限欣喜地說:她處處都是朋友,一切到她眼中都變得美麗異常。
吃飯時,我常藉機引母親認識天主。如看她總把吃的先端到父親的供桌上祭 奠,我說:「爸爸身體腐爛了,那裡有嘴吃?」她無言以對,「娘相信爸爸的靈 還在,娘是向他的靈表達心意對吧?」她承認。我由此向她述說耶穌復活身體的 存在,講祈禱與父親相遇勝過食物的奠祭。又如她健忘,往往買太多菜吃不著爛 掉,我常冒火大叫,自覺對不起她,每求天主幫助,態度改善後,與她分享,向 她道歉,讓她體會到天主的仁慈與能力……我明白,對看不見的基督母親是難有興趣的,反倒聖經裡生動的耶穌故事她還強烈反應過:「那些人該死!怎麼把個好人釘在十字架上!」暗中,我不斷祈禱, 期望有朝一日她能夠受洗。
去年一月十一日,我發現母親有點呼吸困難,送醫急診,才知因心肌梗塞導致肺部積水。無奈年事已高不能動手術,只好針對肺積水的問題加以治療。我每天跑醫院探望,一日返家途中淚流滿面,我覺出我是多麼不願母親成了眾人的而不再是「我」的,我立刻把她獻給天主,讓自己接受事實。到母親出院,本按弟弟的安排進行申請外勞,忽覺天主把她託付給我,我決意辭去小會的工作,自己全心照顧。
自母親返家,她一直沒有胃口,飲食難進,令人焦急。到她太苦而拒絕吃喝時,我說:機器不上油就會停止,身體同樣,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說不知道。我感覺到她面對死亡不知所措,就告訴她我所相信的:耶穌要給我們永遠不死的生命,只要「吃祂的肉、喝祂的血」,就「不會飢餓也不會口渴……」,她多麼希望如此,立刻表示她要。那時天主的恩寵像沛然不能抵禦的活水灌注到我們心中,我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話。平日我藉機講的,母親多半一個耳朵進另一個耳朵出,那天她卻聽了進去;再放我們常聽的一卷聖歌錄音帶,她更覺得句句有味,字字為她而講。以前我問她願不願意領洗,她拒絕;那天她卻主動要我請神父付洗。領洗以後,說也奇怪,母親的病竟逐漸好轉,飲食正常了,甚至慢慢也能拄杖步行。
幾個月後的一天,早餐前母親忽然呼吸不上來,眼也上翻,我情急之下,想起救護車上氣球如何送氧氣給病人,立刻嘴對嘴大力吹氣幫助母親呼吸,總算挽回了她的生命。再送醫急診,以後她就時好時壞,醫院進進出出,逐漸走上了退化之路。在一年多漫長的歲月裡,母親言語不多,大部分是沈靜的,但卻表現出幾種屬於她的特質:
一、堅強地跟病魔搏鬥。母親雖然吃很多藥,卻無法改善心臟的狀況,一胸悶起來她非常難受,總要求扶她起來、躺下、起來、躺下……直到症狀消失。不知為何,對此我總心煩,尤其夜間睏倦時,說什麼她都不聽,她不解釋也不動怒,只一味要起來、躺下……短數十分鐘,長則可達數小時,我只好心尋天主,在主內息怒靜心,才能輕鬆地依隨她的需要。
二、順從天意。譬如起初她很怕身邊無人,我希望早上有機會參加彌撒,求天主讓她不怕,她真的不怕了,每天我一說要上教堂,她必然允諾,自己在家睡覺或靜靜躺著。父親去世時,母親把衣服燒給他,棺裡放上戒指。到她病重,我說人死肉身腐朽,這一切都用不著了,天主要我們盡量行善,送給需要的人。她略微猶豫,也默默聽從。一天彌撒中我求天主以祂的愛充滿母親的心。我回家,見她喜悅滿面,摟起我的脖子,以她的額壓著我的額不斷廝磨。另一次彌撒後祈禱,我忽覺母親死了,淚水漱漱而下,立刻飛奔回家。果然她的臉發冷僵硬,我撫著她的臉,不知如何是好,到我壓不住悲傷而抽搐時,母親聽見了,睜開一隻眼看我,她的臉隨即柔軟起來。她最不忍留下我孤單單一人,是為了我她回來了,天主成全了她。
三、接受一切,不給子女增添麻煩。母親總是餵什麼吃什麼,給多少吃多少,從不抱怨。穿衣也不像過去愛美,不論新舊美醜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忙做家事或教會事,她總靜靜睡覺;我閒下來到她床前,她才睜眼享受我的陪伴。
她常常日夜顛倒,夜間我坐在她臉前,每昏昏欲睡,只要沒事,她總睜著眼聽任我伏在床邊睡去。關心的人聽說,總以為我太辛苦,事實上,我跟母親說,即使她躺在床上,她仍像母雞護小雞般照顧著我,因為她病,大家都來看顧,我也同時受到了照顧。而母親,默默受苦,天主也使她無所匱乏,甚至還獲得前所未有的物質享受及子女關愛!
今年過年後從醫院返家,看到母親癱瘓到抬不起頭、立不起身,自律神經失調到必須靠鼻管餵食、尿管排泄,我淚水止不住地流,既為母親難過,也因自己難以接受。家人外人都勸我趕快請專人看護,我特地安排了彌撒前半小時為此請求天主指示。祂用一個「愛」字擊在我的心上,使我想到孔子說的:人常以養父母為孝,若不敬,與動物有什麼分別?我明白了,別人可以把母親的身體伺候得很好,母親卻更需要子女的體貼敬愛。我感到母親時日已不多,花錢去養活一個殘破的身軀沒有多大意義,讓母親的痛苦激發子女的愛心更為重要!我決定不請人,仍舊自己來照顧,我知道兄姐會常來,我有事弟弟也會來接替。然而一些專門的技術弟弟接手困難,他們也不再像過去那麼有心,當母親嘴巴開合更不聽使喚,說話更含糊不清,痰吐不出來更需辛勤拍背……除了餵食、清洗屎尿,日夜還必須兩小時翻一次身……我常常累得腰酸背痛,人也日益消瘦下來時,就禁不住弟弟願出錢請看護的誘惑了。
二月十七日,母親為心口疼痛不斷哀叫,我們要送醫她說好了就作罷,後來我竟因忙打電話請人看護,不知母親獨自在做死前的掙扎,最後雖然我回到她跟前,見情況不好,撫著她的面頰,鼓勵她「跟著耶穌、聖母走,不要害怕!」她也能看著我安然氣消,我卻悔恨不已,為自己對不起天主、對不起母親而一次次落淚……
母親一走,我舉目之頃,心轟然與她相遇,再無阻隔,才恍然我身雖長期相伴,心卻未嘗全意愛她。她竟然從不說破,也不責怪。面對她默然受苦陪我的大愛,我羞慚愧悔的淚也數波漣漣。
母親走後,臉上一度變得十分優美、嘴角帶著堅毅,眼睛有絲微笑。這就是我所愛的母親!我相信那是基督、聖母、天堂諸聖俯聽了我的祈禱,已接她前去的記號!
母親,您說過願為子女祈禱都上天堂,但願一日我們都能在那裡和您重新相聚。啊,母親,現在我每日與您一起讀早晚課讚美、祈求天主,您就已經溫馨地日日與我同在。感謝天主成全了您期盼死後仍與我同在一起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