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39期 39

芥子10/2012 寂寞的腳印

寂寞的腳印

 

子民

 

      在那浩翰的曠野裡,人煙極為稀少。春秋之際每有沙塵暴肆虐,沙地上僅有的一些爪印,在瞬間即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能保留下的腳印絕不會太多。即使有,在滿天風沙呼嘯之下,連聲音都很難傳送,何況是無聲的腳印,恐怕更不容易被發現。然而……………

 

      去過土巴的人多半會看過土巴附近的恐龍腳印。那是在砂礫中一大片沙岩上,億萬年前一群恐龍,前前後後留下的像鳥爪般的足跡。經過風吹日曬,許多印子已不很清晰,負責守護的印地安人,不時得提一桶水來澆灌,才能使它們在眩目的陽光下,再明顯地露出來。原來那一帶在遠古時代,本是一片水域,岸上林木茂盛,是恐龍衍生的好地方。不知有多少恐龍,曾經把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腳印,留在岸邊柔軟的泥土裡。但只有極少的數十個,印在這片從泥土壓縮而成的沙岩上,一直留到今天。讓無數的遊客,只要看著那淺淺的印子,就能有著無邊的想像,或是無限的憑弔。

 

      另外尚有一處鮮為人知的地方,也有著不少的恐龍腳印,卻絕無遊客,也無人看守。有一年秋天,一位印地安老師帶著兩個六、七歲的女兒,給我們領路。從他住在Cameron(距土巴約三十哩)鄉下的岳母家起,頂著烈日,在沙溝(Wash)裡走了三、四哩路,翻過一座座,原是火山噴發黏土,堆積而成的小山丘,去尋找恐龍的腳印。沙溝是沙漠裡的天然排水渠道,因此,碰到忽然來臨的雷雨,沙溝馬上成河,行人必須儘快往高處躲避,以保安全。我們最後在很隱蔽的山丘群裡,找到一大片佈滿恐龍腳印的岩石。小孩在附近還發現有掃把和編號牌,是NAU(北亞利桑那大學)考古研究小組留下的,饒是有趣。這些遠古時代,地球上巨大物種,將僅存的痕跡,竟無聲無息地留在荒漠中,為歷史作著忠實而長久的見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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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六年十月的一天,正是我來學校第三個年頭。這天學校裡,仿彿一早就醞釀著什麼,有某種騷動,有些神祕,又像是興奮。等到中午時分,終於有一個學生按耐不住,告訴我一個既驚人而又神聖的消息。她她本不該向我透露消息的內容,因為我不是那瓦候族人,但她又深感我的可靠性,所以就破了個例。原來昨日傍晚時分,在離土巴約五十哩,一個僅有五、六戶牧民的Dinnebito("頂那鼻頭)小村子裡,那瓦候的至聖先人(HolyPeople)顯現了。至聖先人帶來的重要信息是,要大家好好護守那瓦候的傳統,不要盲目地被外來文明帶迷了路。

 

      HolyPeople在那瓦候的傳說中曾引領他們先人經過許多波折,由第一世界(水中生物),進入第二世界(陸地生物),再到目前的第三世界()。最終,這些先聖還要領著他們經過彩虹橋,到響往已久的第四世界(天堂,或是彼岸)

 

      Dinnebito的顯靈事件,在整個那瓦候保護區,引起極大的震憾。一連數星期之久,每天去朝聖的人潮不斷。至聖先人前後出現了好幾次,並在沙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學生告訴我,有人虔敬地用大臉盆把腳印蓋上,以免它被風沙給吹抹掉。幾個月以後,大家的情緒才逐漸平靜下來,學校的一切似乎才恢復正常。那沙裡淺淺的腳印,恐怕也隨著時間,慢慢埋入了人們心底的深處,再度轉變成為一種亙古的低沉呼喚。

 

      努力護守自己的傳統,還是努力追上時代的文明,一直是印地安人的困惑。就像是一棵大樹,文明像似它看得見的外在枝葉,傳統卻像似它看不見地下根鬚。沒有茂盛的枝葉,爭取不到足夠的陽光和空氣。沒有穩健的根鬚,也得不到充分的營養和水份。這不也是我們現代人多少有的困惑?在看似光輝成就的背後,我是否認識那揮之不去的真我?我曾否護守並展現了那個真我,給了它充份的生存空間?否則,我是否不過只是一隻空響的鑼,或是一株腐了根的空心樹。由於缺乏了內涵,便難以承擔挑戰,使生命,最後失去它原本擁有的深遠意義。因此,那寥寥幾隻神聖的腳印,必須在一代代人們的心底,不時輕輕地攪動再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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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巴十年,埋首於工作。談不上有輝煌建樹,更未創造奇蹟。卻曾經非常投入地,同那群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印地安人,共渡一段艱難時光。他們也曾是美洲大陸上,充滿生機的族群。然而,今天卻被遺忘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默然地承受著個人生活的重擔,接受著民族生命萎縮的悲哀。從某個角度看去,他們今日的生存狀態,不也是個活生生的腳印?

 

      2004年春季學期結束時,感到身心俱焚,決定退休回家。人雖已離開了那片紅土地,心情卻一直不能完全灑脫。仿彿像是年邁的母親,不得不放棄領養的殘障兒那般地為難。去年夏天,土巴的校長又來請我回去服務,我原本一口答應,但冷靜下來後,竟然猶豫起來,最終未能成行。

 

      心裡正為此十分難受之時,校長寄來一封電子郵件說:我們知道,你心裡總是願意幫助我們,而不會去考慮要付出何等的代價。但在面對事實後,我們也冷靜下來。請你原諒我們吧,我們常會不自覺地,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希望你和述中,有機會再來看我們吧。校長是個十分木納的印地安人,拙於口才,經常得罪老師。他的一片真情懇切,著實令我又吃驚又感動。

 

      另一位老師寫道:”你不能回來任教,我還是很難過。你或許不知道,你對我女兒潔西有多大的影響!我們深信潔西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她,全歸功於你的遠見和引領。潔西目前在亞利桑那大學攻讀免疫學碩士。在中學裡是足足和我們廝混了四年,因為她是個十足的科學迷。其實潔西的成就,應該大半歸功於家庭和她自己的執著,也許一小部份能算是我的。

 

      但看了這兩封短箋,我忽然察覺到,我十年的工作,二根微弱的火柴,竟已在他們柔軟赤誠的心田裡,烙下了溫熱的腳印。或許,時候已到,我可以安心地拎起胡琴,用那已略顯僵硬的手指,大膽地去嘗試開創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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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人既離不開大地,也離不開群體。只要能沉靜片刻,過去給彼此留下的許多腳印就會一一浮現。是傷痛、慰藉,或是恥辱、榮耀,有的給人帶來鼓舞和力量,有的卻使人悲哀和癱瘓。寂寞的腳印,等待我偶而的回顧,它期望我去面對,去深入瞭解,卻並不要求我被它羈絆、駐足不前。它可是要向我提示對個人生命的領悟?或是向民族喚起衍生的覺醒?還是要對人類生存發佈警惕?

 

      我們中許多人,對過去有很多遺憾,對未來又充滿了恐懼不安。因此,常把現在用於汲汲鞏固未來,甚少會回顧過去,更枉談活在今天。或許,我也該常常停下匆匆的腳步,使自已寧靜片刻,懷著朝聖般的心情,來仔細端詳這來來去去的足跡。讓它幫助我,在縱橫交錯的諸般事物間,理出一個頭緒,瞭解其中的變化,建立一些整体觀。或許,也只有這樣,我才能漸漸給自已定位?使我的生命,最終能擁有它原本豐富的意義?!

(2005.9.18啟稿,2006.2.25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