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裏,以前在小會裏討論到本地化的議題,通常的反應都是:「我們又不是學文史哲學的,這樣理論的東西,跟我有什麼相干?」
或許大家想到的是教會裏頭的神學教義道理,以及教堂裏的彌撒祈禱儀式。我們對這些西化的教義和禮儀即使再不習慣,可是要我們這些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教友表示一點本地化的意見,的確是不容易的。
可是有一點是你我都做得到的,教會教給我們的道理以及我們在教堂裏參加的儀式都是外在的,可是我們對天主的關係,以及信仰在我們生活上的實現都是内在的。外在的道理和儀式儘管再西化,只要我們自己還沒有全盤的西化,只要我們自己身上還保留有一點點東方文化的傳統,那麼信仰在我們個人的實現與實踐上,就已經有了許多本地化的成分。只是我們平常疏於反省,不去專注的留心,所以視而不見,活而不覺。
也因此,當世熙囑咐我在共融營裏談談《吹皺一池春水》時,小華建議我無妨從靈修方面著手,我就很樂意的順著他們的主意,跟大家分享靈修和生活,而不談教義和歷史。
我並且用教友生活周刊在2000年1月9日談本地化社論裏的兩句話做切入點,那兩句話是這樣說的:
「《「教會在亞洲」勸諭》要亞洲的教會,用一種開放的、新的,甚至震驚的途徑,大膽地,期把東方耶穌的面貌,還給東方人。」
「如何著手呢?簡單地說,便是福傳本土化。」
但是在福傳本土化之前,我們要先能夠「把基督福音用東方人的方式活出來」。因爲我們自己如果不能把基督的福音用東方的方式「活出來」,那麼如何能夠把基督的福音用東方的方式「傳出去」給國人?
當然,把基督的福音用東方的方式「活出來」這一件事,大家都已經開始做了,只是微而不顯,不經心的話,就覺察不出來。因此我在共融營的分享,用比較具體有系統的方式表達出來,抛磚引玉,只是希望大家都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朱神父當年所說的「把歐洲文化存其精華;然後使中國文化和我的福音融合爲一」的融合工作,其實已經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和生活裏開始實現了。
日本已故的天主教徒名小説家遠藤周作曾經以「西裝穿在東方人身上」來形容我們這些東方基督徒的信仰。這樣的感受每個人或深或淺,都不一樣。為我來説,最不合身的西裝莫過於西方人的「自我」觀念。小會的會章裏說:
在任何事上以基督為念,看出天父的聖意,努力實現天主眼中最完美的「我」。(小會會章第二十八條,2008年修正版)
會章這一條有時候讓人誤會,以爲是標準的西方自我主義的延伸。其實,這個「最完美的我」是從耶穌勉勵我們「要跟天父一樣地成全」的那句話演繹而來的。
所以你們應當是成全的,如同你們的天父是成全的一樣。(瑪5:48)
在瑪竇福音裏,這句話是山中聖訓真福八端整篇道理(瑪5:1 - 48)的總結,如果我們細讀耶穌在山中聖訓裏的教導,我們會發現耶穌的重點是要我們時時處處「如同你們的天父」,而不在於我們把自我修身養性到一個十全十美、至善至真的地步。
這二者之間,初看一模一樣,好像是同一件事的兩面。可是其實二者在出發點上、在態度上是有天壤之別的,前者把目光放在天主父身上,後者把焦點放在自我身上。如果什麼事都以自己做出發點,儘管用意再好、目標再高超,有時候也難免把自己通貨膨脹、看得太重要。
黃克鑣神父在一篇講福音靈修的文章(註一)講得就更清楚,他從馬爾谷福音裏體會到:要作耶穌門徒的兩個條件,就是「棄絕自己」和「作眾人之僕」。
要跟天父一樣地成全,就是要以天主的價值觀取代我們自己世俗的價值觀。小會會章裏所謂「實現天主眼中最完美的我」,其實指的是一個完全追隨上主旨意的我,一個完全跟隨基督的我,事事以以基督為念,看出天父的聖意。也就是一個空虛自己、完全凝視上主的我;無我的我。
所以,我們一方面要像修枝剪葉一樣的修德行,每日三省吾身,改掉生活中的壞習慣,一方面要空虛自己、一心凝視上主、奉行祂的旨意,把注意力從自己轉移到上主。
我不再用「成全自己」類似的字彙,「空虛自己、凝視上主」成了我的日常生活與靈修生活的主軸。為我來説,做一個耶穌的東方門徒,就是常常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讓内心柔和,存有仁愛和忠恕的精神,抱著和諧與服務的態度。
從這裡出發,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東方門徒一整天的生活:
在曙光初露的黎明,我們把自己這一天的時間和生命奉獻給上主。我們空虛自己,向上主說:「主,請你來,請你幫助我在這一天當中,事事以您的聖意為念。」
在每天例行的家庭生活裏,我們告訴自己,家庭裡是學習上主無條件的愛與基督無私的付出的最好場所。請上主幫助我們在柴米油鹽的日常瑣事中不失掉耐心和愛心。我們空虛自己,幫助我們不要看自己的付出和辛勞,但願家人更認識接近大愛的上主。
在工作的職場裏,盡職做好每一件份内的工作,和同事和諧相處,不据作判斷,卻努力追求事情的真相。我們空虛自己,借用耶穌的眼光,作爲解決事情的方針,幫助我們做好工作場合内的一切決定。
在大千世界的社會裏,我們本著服務的態度,懷著友愛的精神,追求公義的實現。我們空虛自己,不求自己的名利,不計自己的益處。關心社會裏的邊際族群,不要附炎趨勢,但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幼。希望我們的同胞都能夠領略到上蒼的大愛。
在一天結束的夜晚裏,我們收斂心神,把一整天的點點滴滴都獻到天主台前,謝謝上主的支持與帶領。請祂接納我們的生命,把我們自己空虛出來,請天主聖神住進到我們生命當中。
就這樣地一天、一月、一年,我們空虛自己,但願我心更似祂心。在我們整個人生的旅途上,我們歡欣喜悅,因爲有主偕行。
一點一滴,我們逐漸地融入聖三的大愛内,與造化者遊。
「自我成全」不再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或許,我們已經如此的生活慣了,不覺得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生活態度有什麼「本地化」可言,但是如果你有機會,把這樣的方式與我們的西方朋友分享,你很有可能發現:他們或者不完全懂你在説什麼,或者不完全贊同你的想法。在西方的傳統文化裏,「自我的實現」是那麼重要的一件事,要一個人「空虛自己」,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
慢慢地,我們對東西方的異同,培養出分辨的能力來。
有了這樣的經驗以後,在自己的信仰生活當中,如果感覺到教會的道理或禮儀有什麼彆扭不自然的地方,很有可能,也是東西方的異同在作怪。到了那一天,如果你重讀《吹皺一池春水》,或許就會有新的感受和領悟。
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正在把本地化的福音精神「活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應該把基督的福音用東方的方式「傳出去」給國人的時候。
以此共勉。
註一:黃克鑣,「跟隨基督,歸向父」,神學論集153期,2007年。
原載芥子第三十一期(2008年10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