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岩大漠蒼茫行(三)
--緩緩開啟記憶之窗,靜觀土巴生活素描--
郭子文
新天新地:
學校的教職員宿舍,只有兩種格式,單棟和雙連棟。像是以前台灣軍醫眷屬宿舍一般,完全統一化。學校給我分配的一間宿舍,雖然簡陋陳舊,但出乎意料的寬敞明亮,而且有水有電,別無所求,令人滿心歡喜。外面天空藍得發亮,陽光四射,人在屋裏竟有如在露天劇場般的感覺。後院滿院子都是沙,寸草不生,只有很多乾枯後,風吹就會滿地亂滾的「滾地草」(Tumbleweed)。前院有一棵半死不活的胡楊木,枝幹扭曲,樹皮乾裂,朝北面那一半已經是枯枝無葉,看來年紀已經不輕。樹幹上還釘了個小郵筒,聽說是上一個住戶怕狗來啃報紙,想出的對策。土巴居民不多,狗卻不少。狗向來不拴上鏈子,可以到處遊蕩玩耍。牛和馬也是野放,不過它們耳朵上都拴上記號,是誰家的牲畜,本地人,一眼就能認出。
這是一間學校分配的教職員宿舍。
滾地草生命力特強,能在旱地隨處就地而生;死後還行動力驚人,
能借風力到處趴趴走,藉此散播它的種子。
居處安頓好了,一切彷彿就緒。曠野裏,特別寧靜。晚上,四周漆黑一片,可以看到滿天星斗。高原空氣稀薄,星星月亮還顯得特別大而明亮。這正是我嚮往的回歸自然,和貧苦小兄弟一起簡單生活的地方。再者,遊蕩三十年後,終於可以一心走上自己的路,這一切實在太令人欣慰了。在大靜默中,想到即將面對完全不熟悉的新環境,第一願抱著隨遇而安,入境問俗的輕鬆心情;但也不能忘記要時時把持的嚴肅態度,以免辜負此番來到塞外的不易。這時,不由得再次想起麥肯納神父(Horace McKenna, SJ)寫過這樣一首座右銘,願以它為導航:
我願在最後一日,覲見吾主耶穌之時,能這樣說:
我曾努力促使
窮人有一技之長,
富人能想到別人 ,
生活安定的人能慷慨獻身服務,
受過教育的人能為社會大眾爭取正義和平等,
而屬靈的人能引領人看見天主。
那瓦侯族辦的灰山高中正門。左邊即州立土巴高中,兩校原本合一,80年代灰山獨立成族辦高中。學生大半住校,有舍監,課餘活動和課業輔導。
開學第一天,教職員培訓,見到所有的同事。職員絕大部分是印地安人,教員三分之一是白人,其餘是印地安人,只有我一個東方人。印地安人包括至少有四族,最多是本地的那瓦侯(Navajo),其次多是鄰近的荷比(Hopi),有幾位是Oklahoma來的卡曼奇(Comanche),還有一位是美國東北部來的契比瓦(Chippewa)。
這是當年學校招生簡章封面。簡章強調傳統文化課程,來吸引重視那瓦侯文化傳承的族人。
教職員培訓中討論的議題,最有爭議的是課程裏,是否要著重那瓦侯傳統文化的承傳,還是要迎頭趕上外面世界的時代文明。討論會裏,各族人發言,對比起來,很是有趣。Navajo散居畜牧,不善言辭,從不囂張。Hopi群居農耕,能侃侃而談,但言詞總是很溫和。Comanche 和Navajo一樣,也是馬背民族,一樣金口難開,少有意見。校裏唯一的Chippewa老師,能說善道,言詞犀利,完全和四周的印地安人不同。原來她從小被猶太家庭收養,走過不少地方,還在英國讀過書,行事作風頗有些猶太人的影子。看來,環境和文化,在不知不覺中,對人的影響是多麼的有力。這些實地觀察,給我日後工作上,自己如何適應調整,有很大幫助。
三個新認識的那瓦侯女同事過來勸我,去把宿舍門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胡楊木給砍掉。因為她們相信那棵樹,曾給雷劈過,留下了不好的負能量。聽到她們誠心誠意的勸告,我一時語塞。幸好我讀過一些有關印地安人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的書,知道他們很注意看大自然的「徵兆」。於是,我答應按照她們的習俗,要等看到三個壞「兆頭」,我就去找人來把樹砍掉。三人很滿意我的回答,高高興興的走了。說也奇怪,沒過兩天,來了一陣怪風,力大無窮,一下子就把宿舍的紗門扭彎,不能用了。難不成這是第一個兆頭?我趕快去請梅來看看。梅,是學校裡給學生輔導的社工,她懂很多那瓦侯草藥和傳統,可算是個女藥師(medicine woman)。梅說,你這樹,給雷劈受傷,現在需要大量營養。去跟藥師(Medicine man)要一些誦經作法時宰殺的羊,剩下的心,肝,肺,骨,燉一鍋湯來喂它,才會活回來。這話聽得我一愣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意識到,這樹的問題,得趕快解決,否則四周的那瓦侯人,都不得安心。於是到了週末,我們偷偷跑去旗桿鎮(Flagstaff),從五金店買來樹的肥料樁子,沿樹根打了一圈,胡楊木後來就慢慢活了過來,不再成為話題了。
認識了隔壁土巴高中的美術老師K,打過越戰,熱情奔放,太太是台灣來的,因此我們兩家時常走動。K剛來時,並不清楚那瓦侯的禁忌,也沒把它們放在心上。他教學生做陶器,在上面刻畫一些蛇,作為裝飾。豈料,學生把燒成的陶器帶回家,家人大驚失色,因為那瓦侯人視蛇為大禁忌。為此,還請了藥師來誦經作法,大動干戈,花了大筆銀錢。這事給初來土巴的K一大警惕,從此做陶藝非常小心,什麼能刻,什麼不能,必須先弄清楚。
傳統那瓦侯陶藝,以暗棕自然色為主,近代漸用比較鮮明色彩(右)。
陶藝品常以幾何圖形或「至聖先人」(Holy People)做圖案。
對面宿舍空置很久,新輔導員搬來,竟然發現在飯廳角落躲著一條蛇。她衝到我家,找老吳幫忙抓蛇。是條小蛇,老吳把它放進一個罐子,蓋好,放在車庫。知道那瓦侯人絕不能弄蛇,我們只有幫她處理到底。我打電話報告校警,校警說她得先去找個藥師,很久以後兩人才一起來。一看,蛇在中國人的家,不在那瓦侯人的家,馬上問題變小,問了問,就走了。第二天,找了系裏的年輕小生物老師來鑑定。小老師還真行,把蛇繞在手上,審視一會兒,馬上認出只不過是條California Kingsnake, 一種瀕危的無毒蛇,因此不能任意放生,得拿去旗桿鎮交給野生動物保護中心。
那瓦侯人禁忌蛇,鄰近Hopi印地安人卻崇拜蛇。每年Hopi族有蛇舞(Snake Dance)大慶典,跳舞的青年,要在洞穴裏先和毒蛇共處多日之後,口含毒蛇,出來跳舞崇拜。這種神聖慶典,還不是外人可以隨便去看。我們沒緣看過蛇舞,倒是碰巧看過一種類似西藏跳神的舞,應該就是每年土巴同事相約去看的「水牛舞」(Buffalo Dance)。Hopi族人,帶著各種神的大面具,全身披掛,搖鈴敲鼓,口中喃喃有詞,在村子的小廣場上跳這種神舞。全村的人都爬上屋頂俯視,過路的外人就圍在廣場四周觀看,場面蔚為奇觀。
Hopi人的各種神靈統稱Kachina,做成祭典用的面具,或擺飾用的小人。看來,Hopi人對神靈,宗教信仰的表達,比Navajo人具體化系統化得多多。
據記載,1931年,愛因斯坦曾造訪Hopi這族,留下這張有趣的照片。
左圖是Hopi「水牛舞」慶典(Buffalo Dance),人山人海的盛況。
右圖是土巴郵局裏擺飾著的各種Kachina doll。
走進原始文化的氛圍,初步體驗到宗教,傳統,傳說,生活方式等等,對一個人思維理解模式,是有很整體的影響。為一個從科學邏輯,效率掛帥的文明城市來的人,在言語行為,互動期望上,得隨時調整自己的心態,讓習慣性的鬥爭抗爭,變成虛懷若谷的包容和自我的空無。假如一昧固執,身懷優越,想把四周的人改變,來跟隨自己,就很難在這「新天新地」裏長久地堅持下去。只有懷著來豐富彼此生命的鬆弛態度,每天在無意中才會碰到許多的驚喜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