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寫《沉默之後》
許書寧
前不久,在臺北參加了一場讀書會,聆聽與會者分享遠藤周作小說《沉默》的讀後心得。
我以為,若將閱讀經驗比喻為投石入水,《沉默》這部書絕非無足輕重的小石子。它嘩然入水,激起滔天巨浪,將讀者一舉淹沒於洶湧的擺盪中,久久難以平息。
在那場精彩的讀書會中,我聽見來自不同領域與背景的聲音,對於《沉默》的第一印象多半是不解、震撼與難受。有人好奇書中人事是否純屬創作,有人渴望知道他們在歷史中的真實「下場」;有人難以原諒棄教者立下「壞榜樣」,也有人同情背叛者的軟弱,坦承若換成自己,難保不作出相同甚至更難堪的抉擇……他們的聲音讓我憶起自己的閱讀經驗。第一次接觸遠藤周作的作品時,我也萌生了無數的疑問與反感,甚至感覺「被傷害」。
九年前,我初讀《沉默》。
當時甫領洗不久,對於信仰的認識僅止於膚淺的表層,尚缺乏真實的生活體驗。因此,讀完書後深感芒刺在背。因為,《沉默》的主角是棄教司鐸,書中赤裸裸描述的「軟弱」與「背叛」主題,與我一廂情願想像的「宗教感」格格不入。因此,長久以來《沉默》被我束之高閣;直到後來,我逐漸累積實際的生活體驗,重讀《沉默》才開始有了截然不同的領悟與感受。
後來得知,許多人對《沉默》的第一印象均不佳。事實上,遠藤周作於1966年初次發表此書時,也曾經引發軒然大波。其中,反應最激烈的竟是與他同為一家的天主教會。不少人認為《沉默》鼓吹棄教思想,視之為「禁書」;也曾有神父在彌撒中對遠藤周作破口大罵,場面難堪。那樣的誤解雖然隨著時間淡化,卻一直沒有消失。遠藤周作晚年時,曾經對摯友吐露心聲:
「我畢生宣講耶穌,盡己所能奉獻於天主教會。可是,卻一直無法獲得教會的理解,實在寂寞。」
正如作家所言,他畢生致力於宣講耶穌。
遠藤周作,主曆1923年3月27日誕生於東京,是遠藤家的次子。3歲時隨著父親的職務調動,舉家遷居滿州大連。10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再婚,母親則帶著兩個兒子回到日本,投靠兵庫縣西宮市的天主教徒姊姊家。後來,母子三人遷居至夙川天主堂附近,先後領了洗。
對於遠藤周作而言,十二12歲時接受的洗禮並非本人所願,卻好似一件「被母親硬生生套上身、極不合身的衣服」。隨著年齡增長,他開始對信仰產生懷疑與憎惡感,多次想要擺脫那個被架上身的重擔。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遠藤周作以戰後第一批留學生身份出國,隻身前往法國里昂。在那個沒有邦交、沒有大使館、沒有同胞的陌生國度,身為一個戰敗國國民的他飽受歧視,備感孤獨。法國雖然是天主教國家,卻無法讓遠藤周作感到心安,反而更讓他強烈意識到自己的「外邦人」身分。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催迫著青年周作思索信仰,正視被母親硬套上身的那件「衣服」。就在那個時期,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該如何經由自己的手,將母親強迫我穿上的西服,修改成合乎我這個日本人體型的和服。」
由里昂回國後,遠藤周作全心灌注於寫作,藉著精鍊的文字,將自己苦澀的生命經驗、對信仰的掙扎與體悟、以及剛萌芽的人生使命,一點一滴地編織進作品中。他的著作極多,領域廣泛。其中,《沉默》堪稱集其前半生大成的代表作。
《沉默》所探討的,不僅是基督信仰於西歐與東洋文化中呈現的樣貌差異,也圍繞著「背叛」這個從古至今不斷反覆於人類史上的悲傷課題。
其實,就某種層面而言,日本的信仰史堪稱「背叛者」的歷史。長達兩百五十年的禁教鎖國期間,許多基督徒表面上棄教,年年奉命踐踏刻有十字苦像的踏繪,卻暗中舉家或舉村傳承信仰;以致迫害時期結束後,法國傳教士在長崎的百姓中重新尋獲基督徒,消息震驚世界。另一方面,作家遠藤周作的人生中,也經歷過不少苦澀的「背叛」。他背叛的對象,有時是家中飼養的小黑狗,有時是幼時要好的滿洲人僕役,有時甚至是摯愛的母親。事實上,正由於背叛母親的經驗太過難忍,青年時期的遠藤周作固然多次想要擺脫「不合身的衣服」,卻都由於對母親的愛戀,以及不想再度「背叛」母親的心,而能繼續停留於信仰中。
遠藤周作在《沉默》中,巧妙置入了兩個福音中的「背叛者」。其一是出賣耶穌的猶達斯,另一則是三度否認老師的伯多祿。當故事中的洛特里哥神父伸腳踩上踏繪時,作家寫道「天亮了,遠方傳來雞叫聲」。藉著這樣的描寫,他或許願意邀請讀者憶起兩千年前的耶路撒冷,進而回到各自的時代背景中,省思這些「背叛」的歷史事件與讀者自身的關係。
可惜的是,遠藤周作後來也發現,自己暗藏於作品中的伏筆顯然成效不彰。他曾在散文〈外邦人的苦惱〉中透露,因著讀者文化背景的不同,使他在寫作技巧上遇著很大的瓶頸。舉法國近代著名的天主教作家莫里亞克(François Mauriac)為例:由於法國讀者本身已有普遍的信仰共識,莫里亞克只需輕描淡寫地提及「在葡萄園中緩緩落下的夕照」,大部分讀者馬上會聯想起宗教畫家盧奧(Georges Rouault)筆下的夕陽,或因「葡萄園」一詞的觸動而憶起「葡萄」在聖經中象徵的宗教意涵。相對之下,就算遠藤周作鄭重提及「那時,雞叫了」;沒有聖經背景的日本讀者卻只會視之為自然景色的描寫,難以真正體會作者的用意。可是,若在文中明言「耶穌」或「基督」等字眼,又可能讓讀者產生更大的疏離感,甚至因此闔上書本,不願再讀。
遠藤周作將自己定位為「天主教作家」,其人生使命則是透過文字宣揚福音。然而,大環境的認知差異卻令他束手無策,極感無奈。
兩年前,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來臺灣拍攝電影「沉默」,曾經引發極大的社會關注與議題。當時,《天主教周報》副刊主編邀請於拍片期間擔任男主角顧問、教導他「如何做彌撒」的丁松筠神父撰文介紹,也順帶邀我「寫點東西」。我欣然從命,一方面是出於對遠藤周作之作品的喜愛,另一方面也帶著點「私心」。因為,我希望能夠藉由自己的介紹,稍微減輕《沉默》與中文讀者之間的「認知落差」。正如遠藤周作畢生致力於把「不合身的西服」改成「符合日本人體型的和服」;我也渴望盡力縮減文化史地差異帶來的距離感。
因此,我寫了《沉默之後》【註】。
企盼此書或許能成為廣大華人讀者一條接近小說《沉默》的道路。
轉載自12/4/2016天主教周報
【註】許書寧,《沉默之後》,台北星火文化,2016年11月2日出版。
許書寧的部落格網址:https://shuninghsu.wordpres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