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岩大漠蒼茫行(四)
--緩緩開啟記憶之窗,靜觀土巴生活素描-
郭子文
無牆世界:
一九九四年八月裏初來土巴市,一個人住在學校的教職員宿含,總喜歡拉開窗簾,看高原特有的碧藍天空和遠處紅色的連綿山丘。 記得是個星期六的早晨,窗外晴空萬里,二個印地安婦女 ,穿著傳統服裝,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從我家後院走過 ,悠哉遊哉!忽然我領悟到印地安人一再強調的 Mother Earth 是什麽。人屬於大地,而不是來征服然後切割大地的。人與大地同體,是合一而非對立。印地安婦女漫步於「我的」後院,原本是非常合乎自然的事。這裏沒有「你的」或「我的」後院,土地是人和動物共有的。看著她們漫步於空地上,使我頓然有從拘束的動物園,釋放回歸大自然的自由感 。
這裏幾乎無人高築圍牆,尤其是後院,都是敞開的,或人或動物都隨意自由徜佯。產權私有的概念,印地安人好像不怎麼注意,對物質上的界線,也不甚追究。本地人彼此幫忙協助,毫不經意地分享那一點極其有限的資源,連在這裏服務傳教的仁愛會修女,看了都自嘆不如。或許,均貧的社會裏,人們必須互助共生。貧富不均的社會裏,富人們因為懼怕分享帶來的損失,於是必須劃清界線,積極保護私產。窮人在不足中,尚能感到富裕,富人在擁有中,反而害怕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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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的老師,沿襲白人社會的習慣,隨時要維護自己的產權。系裏一位德國後裔的數學老師,家裏養了一條狗,很是寶貝。儘快地用鐵鍊欄杆把後院牢牢圍上一圈,自己的狗出不去,外面的狗也進不來。有一天,主人還沒下班,他的狗,每天看見外面的狗世界是如何的自由有趣,就奮力把圍欄下的沙土,刨出一個坑道,自己溜了出來,去和印地安人的狗廝混打架。那天老吳正好在家,聽到外面狗戰喧天,趕快打電話到學校,叫這位老師回來處理。豈料,圈養的狗,實在太嬌弱,根本抵擋不了野放狗的小小「凌霸」,沒幾下,就被隔壁的老狗給咬成傷重不治。白人老師,當然怒不可遏,義正嚴辭,一口氣鬧到土巴野狗處理中心,硬叫人來把鄰居的老狗抓去處決。黑狗因闖禍被判死,隔壁的印地安主人,卻也一聲沒吱地認了。過了不久,白人老師把欄杆好好修復,再次鞏固牢實之後,又去買回兩隻狗,鎖在後院,好彼此為伴。誰會想到,有一天,兩隻狗在自家後院打架,一隻咬死了另一隻。這一次,白人老師回來看到慘劇,一聲不吭,埋掉陣亡的那隻,留下闖禍的這隻,一切低調處理,再不提起。
這是那瓦侯鄰居小孩。1994年剛到時,這對可愛的小姊妹,才6、7歲。 後來長大了,上高中時,都修過我班上的課。
鄰居的孩子常來敲門,趺破了來擦軟膏,嘴饞了來要糖,想打球來借球等等,自不在話下。鄰居太太來借洋蔥、借醋、借糖等等。我們做院子時,對面鄰居也主動借工具給我們,小孩自動來幫忙拔草。鄉下老人家做了土產印地安藍玉米薄餅, 鄰居也會分一半來讓我們見識見識。一切來往自自然然,好像都不必掛在心上。久而久之,我們也就比較習以為常了。
有一年暑假過完,開學前一天,近黃昏才回到土巴宿舍,竟然有個學生坐在門口地上等我。她說,「哎呀,老師妳回來了!因為跟親戚沒處好,我這學期沒地方可以住了。我不想去住學生宿舍,我想要搬來和妳住!這樣,我不但每天有飯吃,晚上妳還可以幫忙我的功課。」我愣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Regina是個以前班上的學生,個頭特大,脾氣也拗,人並不十分討喜 ,另外,家裏好像還有些難解決的問題。我真不知道,她為啥看中我!我若不答應,要她今晚去哪?我若答應,我以後怎樣生活?鼓足勇氣成人之美吧!對她說,好吧,來!我們試試。就這樣,Regina那天搬進我家。那年老吳生病,只有我一人回學校,所以只向學校租了一間一房一廳的小宿舍。為了能睡好,第二天還要教書,就只能請Regina住客廳,我住裏間。結果一夜沒好睡,因為,到底家裏忽然多住個學生,還不知道以後會演變成為個什麼情況?幸好,第二天起床後,Regina說她睡不慣客廳,想想還是去住學生宿舍比較理想。我當然也大大鬆了一口氣,能有個「閒人免進」的牆內世界,一切都會容易許多。當別人要你外套時,你把襯衫也給他?難!
這是Regina畢業後給我寄的謝卡。原來我是她在校期間,少數幾個她能信任, 也能相處的人之一。而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校時,感到周圍環境這麼缺乏友善。
剛去的頭一年,學校裏學生常想跟我借錢,多半是為了買汽水喝。汽水是他們最愛的高級享受。學校印地安老師告訴我,孩子從小住校,身上很少有零用錢,父母又不在身邊,因此他們只有到處借借看,當然十之八九是有借無還。來了八個月,借出去的五毛一塊總也有十起,只有一位學生還過我一元,但馬上又被另一學生借去。白人老師一提起他們這借錢的陋習就深惡痛絕。我卻想,如果能臉皮一厚,也來向學生借借看,我相信他們倘若有,一定也會毫不思索的借給我五毛一塊的。
Wilbert是個害羞的高二男生,因為太斯文,不時就會被人欺負。學生課餘有個戲劇社,有一天他們排練完了,戲劇老師請大家吃冰淇淋。他很得意的手上拿著一紙杯的冰淇淋,邊吃邊跑到我教室來找我聊天。我說,哎,Wilbert,怎麼沒給我帶一份呢?他一聽,馬上毫不思索的,把剩下的半杯冰淇淋遞給我,「老師,妳吃!」我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來,說謝謝啊!就痛痛快快地把它吃掉。我不記得以前,有沒有吃過「陌生人」吃剩的東西?現在是很講衛生的時代,也很講面子,一般人絕不會去吃別人盤中的剩餘。當時,我很清楚不願去傷Wilbert的好意;這裏小孩很不容易吃上一份冰淇淋,他這麼慷慨的要分給我,我決不能拒絕。我記得有一次,在土巴教堂裏望彌撒,神父講道,說有位在非洲傳教的神父,和當地人完全認同,打成一片。那裡的非洲人,節慶祭祀後,大家會傳著大碗喝生的牛血,神父就和他們一樣,毫不遲疑地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後來為此感染寄生蟲,因而病死也不後悔。我一直很清楚的記得這個故事,多少人,為了「愛」,做出各種「傻」事。我也一直記得那天吃那幾口剩餘冰淇淋的瞬間,心裏有的一些慈悲情懷,但比起神父喝生牛血的豪放忘我,絕對還是是小巫見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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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離開華府之前,一位同事的先生,是位教授, 問我可曾想過去了蠻荒之地,沒有別的「知識份子」可以交談,只有落後的印地安人和散漫不上進的中學生,那會多麼寂寞!在學校裏,我可能是學歷最高的一位了。左鄰右舍,有 開校車的、管打掃的、足球教練、修房子的 、做陶藝的、養羊的……等等。他們從不因我「滿腹經綸」而敬我遠之。
我和這些「三教九流」來往,竟常因他們的率真、直接而感動。我開始想,揹來的堵堵高牆 ,都要一面面的倒塌了。 神恩是用來接近別人,彼此溝通的,而不是拿來建築藩籬,以策安全的。我們城裏人恐怕是真的是劃了太多界線,不知不覺地把自己關進了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