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50期 50

芥子50期 - 病友乒乓俱樂部 --- 運動,友誼,治療 --- (郭子文)

病友乒乓俱樂部
--運動,友誼,治療—

郭子文


 

2013年從賭城搬到科羅拉多州科泉市 (Colorado Springs),這是一個中等大小的城市。住進社區裡,只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和下班來查看信箱的上班爸爸,從不見老人。走到社區外,看到路邊和公園裏,有許多跑步的,騎車的,還有攀岩的運動健將,也見不到老人。想這藍天白雲下7000英尺的高原,真是個年輕人的城市,戶外運動愛好者的天堂。直到有一天上午,走進YMCA活動中心,方才看見滿屋的老人,聊天的,聚餐的,健身的,跳舞的,游泳的,打球的等等,才放下心來。原來這裏的YMCA幾乎包辦了科泉市所有的社區活動中心,白天提供許多老人可參加的節目,也包括後來發現的那個益智性的「哲學咖吧」;每天下午四點以後,學童和成年人,蜂擁而至,那裏瞬間變成一個人潮洶湧,生龍活虎的世界。

來了三個月後,終於說服了YMCA事務總管,允許我們自己捐一張乒乓桌,他們每週日下午能提供兩小時的場地,給我們一個打球運動的地方。可惜這裏的人,戶外運動很吃香,高手如雲,而對室內乒乓球,興趣缺缺,高手相對難遇。為保障那場地使用權,我們每天去一面兩人單打,一面守株待兔,等人參加,而且不管球技如何,一概來者不拒。這樣像開店上班一樣,堅守了幾個月後,終於釀成氣候,形成了一個四,五個固定球友的乒乓club。

大家彼此熟稔起來之後,我們才知道,來打球的人,都有著許多的困難。有越戰榮民,在越戰期間因為接觸到美軍「橙劑」,身心遭到難以整治的損傷;有直腸癌病患,身上一直得帶著糞便袋;有帕金森患者,行動失衡,隨時可能跌倒;有脊椎病患,無法彎腰,只能時時保持直立狀態;有輕微中風後,視力,神經反應受損,努力想要康復的人;當然也有身體狀態還相當可以的老人,和尚未退休,年紀比較輕,行動敏捷的人。

最令人唏噓的是患有直腸癌的Jim,他是我們本地第一位球友,為人寬厚,行事低調。因為兩年來,幾乎每天碰面,變成相當談得來的朋友。2013年底,那時他才動完直腸全部切除手術,體力剛恢復過來,腰間已經裝上pouch,用長衫遮著。他每週除了一天去打橋牌外,幾乎天天來打球,當時一切看來很不錯。不久之後,醫生開始給他進行化療,嘗試不同的藥,不同的劑量。即便是在化療期間,Jim只要體力尚可,就會照常來打球。這樣反覆治療持續了約一年,慢慢癌細胞開始壓不住,有些蔓延轉移。2015年初,劑量加強後,Jim身體明顯衰弱,打球缺席次數也增多。六月裏,他們夫婦兩人去加州和所有的家人相聚,了卻一樁心願。回來後他還過來了幾次,但臉色非常不好,體力似乎也已耗盡,多半時間只能坐著看球了。最後幾個星期,他人已走不動,但還每星期給我打電話,說等精神好一點,就會來,要我們等他。大家心裏知道事情已沒有轉機,彼此都有些依依,愛莫能助。八月中Jim因癌症復發過世,我們失去一位最忠實的朋友和球友。算來我們也是一路陪他,走完最後漫長的Hospice。回顧起來,不記得他曾有過任何抱怨消極,只記得他精神好的時候,還很能幽默逗趣,想起來還不免傷感。

最令人又吃驚又敬佩的是患有帕金森的Don,他是2016年秋才出現的球友。Don的為人,用「溫良恭儉讓」來形容,絕不為過。他早先是很熱衷野外活動的,露營,爬山,釣魚,騎馬等等,都十分在行。現在八十歲了,人瘦到褲子都不時需要提一提,否則隨時可能會掉下去那樣。家裏五畝地上養著的五匹馬和三條狗,他還得照顧。初來打球時,我們完全不知道他有帕金森,只覺得他反應很慢,走路不利索,口齒也不清楚。球打得不怎樣,不過人非常非常的紳士。我們就陪著他慢慢打,他每次打完球,就一再感謝我們才告別。一直到六個月過去,他球技有些進步,反應也好些,他才告訴我們,他老早就被診斷有帕金森。他自己很不解,也不願認命,於是查了很多書籍資料,自己想試試用打乒乓球,來刺激大腦神經和肌肉反應,也許病情惡化可以緩解一點。Don說,六個月下來,他的腿竟然「醒」了,能比較快速移動,也不會失去平衡了;全身行動配合,也能聽大腦指揮了。他非常高興自己親身體驗到這樣意想不到的進步,想要介紹別的帕金森病人,也來試試用乒乓療法,緩解病情。

我們聽了,覺得Don這個主意特好,於是馬上著手擴充乒乓設備。首先,我們需要第二張桌子,好讓帕金森病人和一些初學乒乓的人,有充分機會練球,和老球手分開,以免受到攻擊的威脅而洩氣。這次,向YMCA申請再捐一張桌子,批准得很快。一方面,我們對這裏的人事和門路比四年前熟很多,帶來許多方便;二來,YMCA也正要推動對帕金森病患的服務,因此很樂意得到我們的贊助。一個多月後,我們俱樂部就添了新桌,人丁也旺盛起來。

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新來球友Mike,他是個嚴重的帕金森患者。人高馬大,七十一二歲。他以前是個運動健將,也曾是個喇叭手。多年前,得了帕金森,有嚴重的手抖,連喇叭也拿不住。腿部肌肉萎縮,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生活無法自理,只好冒險去動了腦部手術,讓醫生在腦裏植入三個電極,用人工智能控制神經。遙控器在太太手裡!他的手因人工智能的輔助,現在可以自由運作,握拍打球都不再是問題,但腿腳還是非常不穩,跌跌撞撞,隨時可能失衡。不能開車,需要接送。這樣一個殘疾人,衝來衝去,滿場飛,我們看了,心驚肉跳。Mike可是樂不可支,像個醉八仙,不時來個反手倒勾球,或衝刺殺球,還堅持要自己跪倒地上去撿球。我們說:Mike小心小心!他說:沒事,我們上過課,知道怎麼跌跤!只要我別把腦袋裏的電極給震歪就行!看他這麼困難還這麼開心,我們都目瞪口呆,又敬又愛。

這就是我們的病友乒乓俱樂部!以前打球,總以為注重技術的精進,是第一要務,那時只把別人當做競爭對手。後來打球,以為鍛鍊個人的體能,才是第一要務,那時常把別人當作鍛練夥伴。現在看到,一個團隊運動,競賽是在友誼中進行,友誼鼓舞人心,鼓舞使人振作快樂,就能全面地帶動人的身心健康。我感謝這些堅持不懈的病友,讓我看到在一個小小的乒乓球運動後面,所藏著的一層更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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