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第94期 重燃傳教的心火

美的顯影:永遠的現在

黃長春

前言

  自一九九六年十一月,我台大歷史系畢業後不久,就進《雄獅美術》擔任編輯,至今已有二十年。工作與志趣的結合,讓我遺忘了時間,不再受限於過去與未來,所擁有的,就是「永遠的現在」。二十年前,當我首次瀏覽公司自一九七一年成立以來,所累積的上萬張採訪照時,那種動人心魄的震撼感,一直持續到現在,從未忘懷。

精選老照片見證台灣人文之美

  影像中的余承堯、立石鐵臣、林玉山、楊三郎、陳夏雨、李霖燦、洪瑞麟、洪通、熊秉明、席德進、林風眠、李可染等人,他們的眼神很吸引人,因為具有一股溫柔而強勁的生命力量。他們有的在大戰的混亂中,有的在戒嚴、白色恐怖或文化大革命的驚慌裡,以繪畫、雕塑、攝影或文字之美等形式,觀照自然、洞悉生命,也為心靈憂悶的人們,指引生命真理的方向。

「過去的,透過回憶,變成現在;未來的,透過計畫,也成為現在。」

  因著聖奧斯定在《懺悔錄》中(志文出版),對於時間的詮釋,我和雄獅同仁在主編李柏黎的帶領下,從上萬張的老照片中,選出近百張具藝術性、獨特性及創造性的人物肖像照,出版《美的顯影》一書,並再從中精選二十多件一期一遇的珍貴歷史鏡頭展出。未來,也希望透過圖文整理,能將這上萬張的珍貴影像,於網路雲端公開,建構更完整的台灣美術圖像史。

  本文就書中略挑幾張與基督信仰有關的精彩照片,予以說明,有興趣者歡迎到「雄獅星空」看展!

畫家與礦工  悲憫交會生命之光

  這幀作品是一九七九年《雄獅美術》月刊為編製「洪瑞麟專輯」,發行人李賢文帶領編輯團隊進入二千公尺以下的瑞芳礦坑所攝得的。黑暗深邃的坑道裡,畫家與礦工頭燈交織出的神祕光影,引人進入莊嚴而靜謐的宗教情境中。影像的成功,應歸於李賢文對於畫家本人及其創作的深度了解。當初,為製作「洪瑞麟專輯」與策覽,他與編輯部採訪、蒐集資料,並挑選畫作達半年之久。

  洪瑞麟是位虔誠的基督徒。戰前,他負笈東瀛,就讀帝國美術學校西畫科。戰後初期,他在臺北看見一間教堂,因大戰期間被美軍炸毁,只剩斷垣殘壁的景像,悲慟之餘,立誓要畫出「萬有真原」之光芒。洪瑞麟自一九三八年起,就在好友倪蔣懷所經營的瑞芳礦場工作,直到一九七二年才退休。他認同泰戈爾的詩文,感到神不在美麗的聖殿祭壇上,而是在室外揮汗如雨、滿身泥濘的工人與農人裡。影像中的光源多集中在蹲坐的礦工,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畫家,神情認真而莊重;受基督信仰影響,又具悲憫性格的洪瑞麟,則以一種冥思默想的精神,專心描畫著這位日日與他同生共死的礦工小兄弟。

  他所畫的,不是看似蹲在地上的礦工,而是在精神層次上,那被高舉在十字架上,隨時準備付出生命,為世人掘取生命之光,擁有神聖面容的基督肖像。

洪通畫屋  十字架上的微笑基督

  李賢文是位會創造機會與掌握機會的人。一九七○年代,交通不便,但李賢文卻不遠千里四次到南鯤鯓訪問洪通,不只是因洪通的人與作品不易拍攝,主要還是深受其作品感動。一九七五年,李賢文前往台南探視洪通時,發現到他的畫作範圍,已從紙張、甘蔗板等材質,延伸到他居住的老屋了!也就在此時,李賢文為今日早已蕩然無存的洪通畫屋,留下了彩色的珍貴影像。

  這幀影像之所以珍貴,不僅止於為洪通畫屋,留下了永恆的圖像。最重要的是,它打破了洪通給人既定的刻板印像。曾有人說他只是一個愛畫畫的普通鄉下人,但因被媒體賦予鄉土色彩,並大肆報導,而紅遍台灣。其實,洪通並不普通,他真的是天才。他雖未受過正式教育,無法以所學的有限文字,在畫屋上邏輯表達出亞當、夏娃偷食「知善惡之果」,致使後世終日勞苦並面臨死亡,等待基督救贖的故事,還有對聯上的中國五行哲學觀。但從影像中,我們可感受到他彩繪出宇宙的浩瀚無垠,以及那深不可知的神祕力量。

  看!畫屋中間窗欞繪有「天主」二字,與十字架上的微笑基督。窗欞右下方的壁面上,則繪有著裙的夏娃,在受到樹上撒旦的引誘後,將「知善惡樹」的果實拿給一旁的亞當吃。洪通在左方生命樹旁的對聯上方,畫了一個有人頭的東字,訴說化身為鳳凰的「革魯賓」天使,在伊甸園的東方保護生命樹。在洪通畫屋的繽紛夢幻之中,有著基督救贖世人的高貴精神。鏡頭下的他,在自己所繪的小聖堂前,溫良謙恭而有禮,一改他平常抽煙、蹺腳又睥睨的傲世態度。可見他視李賢文為知音,相信透過他的攝影,能將他作品的精神永傳於世。

定睛觀照人靈  活出天主的肖像

  此時的熊秉明,接受李賢文的邀請,於雄獅画廊舉辦在台灣的第一次個展「展覽會的觀念——或者觀念的展覽會」。在展場中,他以白話組詩的書法作品、一杯清水及一塊璞石,提醒觀眾:「你的眼睛已經超速,你的眼睛已經故障,慢下來,停下來,給你以『新的看』。」 他希望觀眾在這物慾橫流的時代,勿將時間浪費於五花八門、喧囂震耳的展覽會,而應「定睛」於如清泉般能滋潤人靈;如磐石般能建造生命的真正藝術品,如此才能看見歷久彌新的永恆真理。

  學貫中西的他在《關於羅丹—日記擇抄》一書說:「中國人很容易嘲笑西方人的宗教信仰,嘲笑他們給神賦予人的形象,嘲笑他們的天使長著鳥翅,神長著大鬍子,其實應該說,西方人把人提升到神的神聖層次去,正像我們給雲烟、林泉賦予崇高神祕的意義。」

  是的!中國人的道家崇尚自然,而西方人則重人道主義。就基督宗教而言,人是天主的肖像,更是聖神所居住的殿宇。不論是大自然或人性的尊嚴中,都能見到造物主的偉大。誠如聖保祿所言:「其實,自從天主創世以來,祂那看不見的美善,即祂永遠的大能和祂為神的本性,都可憑祂所造的萬物,辨認洞察出來,以致人無可推諉。」(羅1:18)

教育獻愛  深刻動人的藝術福傳

  曾有一位讀者向我表示,在他人生最感挫敗的時刻,李霖燦著《藝術欣賞與人生》〈觀萬物生意〉(《雄獅美術》出版)一文救了他。他說李霖燦於該文中提到,宋人的〈小寒林圖〉中,寒風裡的裸露枝幹,卻有著強勁的蟹爪姿態,暗示著冬去春來,枝梢上即將迸出的新綠嫩葉。

  「感謝李霖燦老師,他讓我知道,寒林不會永遠是『蕭疏』的,當春天來到時,就會一片綠意盎然,生機無限。畫中『剝盡必復』、『否極泰來』的道理,讓痛苦中的我見到了無限的希望……」

  李霖燦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友。他的兒子李在中老師曾提供我一篇李霖燦於一九七三年所寫的信仰文稿。他在文中說:「從藝術到宗教是一條很近的路。」在他未皈依時,曾有人向他傳教,他笑稱只需送他到羅馬,見到曠世巨作的藝術品,便會立刻信奉天主。然而,在他尚未到羅馬朝聖,就因讀了聖女小德蘭的《一朵小白花》(蘇雪林譯),而心悅誠服地領洗。

  他說這本書猶如一股清泉,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寫出來的,是「涓涓而出,雖無意為文,但卻是天地間的一大文章。」一九七三年,他隨錢志純神父到法國里修聖女小德蘭朝聖地朝聖,感動地說:「大聖堂中陳列有聖女的聖髑(撰寫一朵小白花的手),龕前一片燭光如海,不論哪裡來的朝聖者,到此都燃燭供獻,那景象感動照人,不僅千百支白燭光輝如晝。那聖女手澤光輝的照人靈魂,更千百倍於世間燭光憶萬,智慧的恩澤,永恆廣被,在人心田,為萬世不竭。」

  李霖燦不僅受小德蘭的愛德光照,同樣地,他也在工作中、生活中,與教育中以愛還愛。他自在一九八四年於故宮副院長一職退休後,就在台大、師大等校,教授中國美術史,造就無數莘莘學子。「雄獅星空」的展場中,許多以前他的學生都來了,有的繼承他的衣缽,從事藝術行政工作,也有在學校教授藝術史。他們表示「李老師的笑容很慈祥,永遠留存在我們的心中。」

  行文至此,我銘感五內。在建構「美」的工程中,他們都是典範。與其說是我進入影像中與他們交談,不如說是他們陪著我進行一趟又一趟的朝聖之旅,讓我在人生的旅途中不致孤單,在心靈上更是行囊滿載!

黃長春為「雄獅美術」策畫「美的顯影」展出並為我們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