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訪廣島
許書寧
第一次踏上廣島的土地。
極熱的天。颱風剛過境,吸足了水氣的雲彩與雲彩之間,可以窺見藍得刺眼的高天。
坐在路面電車最前方的位置,隔著一面玻璃,視野裡有司機的右半側身體以及駕駛座前方的滿版窗景。駕駛員穿著短袖制服,露出被曬得油亮的深棕色臂膀;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極為忙碌,按鈕、推桿、按鈕、拉桿、按鈕、指差確認……
電車正前方,行人悠哉穿越馬路。風起,吹翻了一位騎自行車的老先生頭上的麥稈兒帽。焦黃色的帽子滾了幾滾,跌落在路邊的行道樹下。老先生不疾不徐,順勢一扯車把,就那樣掉頭劃了個大圈,騎回原地俯身拾起帽子,往頭上一套,從從容容,彷彿完全不見逐漸逼近的巨大車廂。反倒叫我這個安坐在車廂內的人好生捏了一把冷汗。
老奶奶牽著小孫女的手,有說有笑地步上月台。
一群戴著棒球帽的中學生,打打鬧鬧推擠著上了車。
普普通通的街景,平平凡凡的日常。
正為了那份平凡,正為了那份普通。當車行經過紅十字醫院時,猛不妨窺見門邊牆上粉刷著偌大的「原爆病」字眼,便顯得格外怵目驚心。
原爆和平紀念館中,展示著一架滿布繡斑的殘破三輪車。
三輪車的主人,是一名年齡永遠停留在三歲又十一個月的小男孩。
1945年8月6日早上8點15分……。 強光之後,輻射與熱線穿透了正在庭 院中玩耍的人與車。
男孩的父親不忍見冥土中的愛子寂寞,遂將之連人帶車一起埋葬於自家後院。四十年後,男孩的遺骨被遷葬入家墳,那部在土中陪伴了他四十寒暑的三輪車,則被捐贈至原爆紀念館中……
那一天,有個小女孩,後腦杓搖晃著黑幽幽的馬尾巴,趴在厚厚的玻璃上,專注凝視展示櫃中的三輪車。
「跟我的車車很像哪。」她說。
然後,她不解地詢問父母,為甚麼那輛車車沒有坐墊?為甚麼那車車只有一邊的把手?為甚麼要把車車放在玻璃櫃裡而不拿出來騎?
離開紀念館後,我沿著元安川畔的步道往北行。
一個孩子歪歪斜斜地追著鴿子跑,很是高興。鴿群不耐煩了,便轟然展翅高飛。啪啦啦啦……熱騰騰的空氣中揚起點點白羽,好似不應景的柳絮因風起。
隔著水,遙遙可見對岸的紅磚建築。
將近一個世紀前,那裏曾是廣島最時髦的場所。
大正時代的「廣島縣物產陳列館」,鋼筋骨架的歐式三層樓建築。中央的圓塔高達五樓,拱頂表層的黃銅酸化後化為青綠,襯著雪白的牆面,聳立於當時僅有木造平房的川畔,顯得既突兀又驕傲……
現在,它成了舉世聞名的「負面」世界遺產。
是過去的「物產陳列館」,也是現在與未來的「原爆圓頂」。
人們花費大筆金錢與時間,小心翼翼地保存它的殘破。
斑駁的牆,龜裂的柱,宛如刺棘的骨架構成空蕩蕩的圓頂……
既不能遮風,也無法擋雨;卻以其存在及赤裸裸的傷痕,沉默地見證歷 史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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