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比近三十年,常常被人問:學藝術,為什麼選擇比利時?雖說來話長,但如今回想,不就是「天時、地利、人和」嗎?
天時:我打算來歐洲時都已過了而立之年,申請不了法國的藝術院校,而比國卻沒有年齡限制。地利與人和:表弟定居比利時,熱心幫忙打聽學校,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書信一來一往,建議我們去崗柏國立藝術學校(ENSAV La Cambre)。我們的導師,甲骨文權威專家、法籍耶穌會士雷煥章說:「既然你們要去比利時,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位比國會士。」所以,還沒有離開臺灣前,我們就認識了一位來自比利時的德修士,並收到他大姐五歲女兒畫的歡迎卡片!
到了比國,德修士的妹婿邀請我們一起去探望他住在亞丁高原的母親瑪德蓮,我們一見如故。她的慷慨接納,讓我有了家的感覺。聖泉村(Saint-Fontaine)的白石牆、灰葉岩瓦,襯著綠野平疇,牛羊放牧,一片祥和,遙想當年查理曼就在這裡狩獵。瑪德蓮除了熱愛法國文學,也是榮格的忠實讀者,鄉居就是她閱讀的城堡。她在讀萬卷書的同時,也接待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朋好友。像聖誕節這樣的歐洲家人團圓日,她也會把我們算在子孫內,所以我對她一家的恩情永遠銘記在心。
進崗柏的考試需要一周的時間,除了素描是共同科目,考生還必須在工作室獨立地實際操作,由教授就近觀察評分。最後我和先生幸運地被繪畫和版畫專業錄取,展開了兩個階段共五年的學習。我一邊當學生,一邊觀察藝術學院的教學,每年期末從不錯過每個工作室的評審展。有了過去師範學院的陶冶,加上教學經驗,我在這個藝術殿堂也找到自己的藝術語言,走出了自己的藝術之路。
記得一年級暑假,為了幫助我們準備補考,心理學老師為我們重新講解。老師對我們講課的熱情和對整個大學堂一般,真讓人感動!記得她特別解釋道:我們的高等藝術學校,不應該叫「視覺藝術學校」,因為對藝術的感知是整體的、全身心的體悟!崗柏,因其與德國包豪斯的因緣,吸引不少歐洲各國學生。校園與中世紀修道院相鄰,校園就是園林。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更能感受到,藝術其實就是借著創作修道,是走向成全的途徑!
帶領我走上整合之路的導師,是夏保祿神父(Paul Chapelle sj)。與他的長期對談,引領我在看清自己的本源文化的同時,也開始探究西方藝術的淵源。比如我發現了法國現代作曲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開始聆聽梅湘;重拾老子道德經,追隨他上天入地,遨遊形上時空,把自己從具像釋放到抽象的表達。在比利時過了半生,我卻覺得自己比出國前更接近中國文化本源,同時我也認定,西方文化的本質是基督宗教信仰啟發的仁道,萬流歸宗,此心合一。
一九九七年,比利時高等漢學院院長史蒙年博士邀請我擔任漢學院水墨課教席。從前衛的崗柏,到位於皇家藝術與歷史博物館的漢學院水墨工作室,中比文化距離遙遠,如何穿越?雖然我在臺灣的恩師董彞九、劉河北、席慕容都是「末代王孫」,溥儒的高徒,但是對於完全不懂中國書畫的西方人士,如何讓他們能夠透過筆墨,漫遊在中國傳統、浩瀚的書畫意境中?對此,比國漢學家李克曼有個貼切的比喻:「看不懂樂譜,可以欣賞音樂,不認識中文字,一樣可以領略書法之美。」最後,「取法乎上,因材施教」成為我們的教學特點。幸運的是漢學院圖書館藏書豐富,其中臺灣故宮副院長蔣復璁先生捐贈的四庫全書據稱是比國唯一;而圖書館的畫冊更成為我們最有力的後援。從二○○七年開始,我們每年期末書畫課的學習成果,就在博物館東亞藝術廳舉行師生聯展,並邀請貴賓前來開幕。二○一四年,開幕貴賓是時任中國駐比大使的廖力強先生,又逢席慕容老師返比訪友,許多席老師的粉絲聞訊而來,一時盛況空前。
繼去年五月布魯塞爾南山畫廊的雙個展,今年三月八日,又受邀在比京ODRADEK畫廊和崗柏前校長貝雋(Gabriel Belgeonne)聯展。每一次展出,都如同一把前進的標竿,幫助我們回顧所來徑。只有走過鄂爾多斯沙漠,上溯黃河之源,才會漸漸明白為什麼「黃河之水天上來」。石濤有言:「夫畫者,從於心者也」,此岸即是彼岸!
彭玫玲一家四口和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