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59期 59

《三代緣》第一章:我與英千里(二)

韓拱辰

《三代緣》第一章:我與英千里(二)

 

韓拱辰

 

第二節、良師益友


英伯伯喜歡「浪漫派詩人」如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拜倫(Byron),雪萊(Shelley)。我印象最深的是華茲華斯的那首詩〈詠水仙〉(The Daffodils)。每年初春,水仙含苞待放時,我會不自主的躺在床上,閉起眼睛,任由那湖伴漫山遍野的金色水仙,隨風嬉舞,隨風飄蕩。欣賞自然界的精彩瞬間。我的心又隨水仙跳起舞來,多少次安慰過我的寂寞。如果時間能倒流,我會錄下英伯伯吟誦講解古詩的聲音。那國王英語加上標準京片子的混合,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真好聽!

英伯伯最喜歡的詩是蘇格蘭大文豪羅伯特.路易士.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詩〈安魂曲〉(Requiem):

Under the wide and starry sky,
Dig the grave and let me lie.
Glad did I live and gladly die,
And I laid me down with a will

This be the verse you grave for me:
Here lies where he longed to be;
Home is the sailor, home from sea,
And the hunter home from the hill.

在那遼闊的星空下
挖一土坑讓我長眠
生已足歡死亦無悔
我就這樣平安地走了

刻上詩句數行:
他躺在一直嚮往的地方
出海的水手今已返鄉
山中的獵人已是歸人

波斯詩人Omar Khayyam(歐瑪爾.海亞姆)。也是他非常喜歡的詩人。記得他六十歲生日時,我特意翻譯了二十首歐瑪爾的詩,做為他的生日禮物。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 A Loaf of Bread──and Thou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
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now!

樹蔭下,一卷詩書在手,
一壺美酒,一條麵包──—還有妳
在那荒野中,依我身旁──輕唱!
喔,這時的荒野就成了天堂!

多美好,多平和,多自然的景象!這應當是英伯伯當年所響往的生活吧?!

有時英伯伯會給我講點希臘神話的故事。希臘的神和人一樣,喜怒哀樂俱全。文學史詩就是從神話開始的。西方文學的鼻祖,荷馬(Homer)寫的伊利亞特和奧的斯的故事《Illiad and Odyssey》,就是以希臘和特洛伊(Troy)打了八年戰爭為背景。而戰爭的導火線是什麼呢?為了爭奪希臘美麗的王妃海倫(Helen),為什麼要爭奪海倫呢?這就和天神有關了。某年天神大請客,唯獨沒有請Eris爭端女神,於是氣憤之餘,自空中丟了一個金蘋果在飯桌上,上面刻著「let the fair one take me!」這蘋果屬於最漂亮那位。於是Jeno、Venus、Athena三位女神爭辯起來了。最後他們決定到凡間去找一個凡人裁判。於是他們就找到牧羊人Paris。Paris是Troy城的王子。三人把原委告訴他,並各自跟他談條件。Jeno給權力,Venus給世界上最美的女人,Athena給智慧。Paris把金蘋果給了誰?給了Venus。所以後來Venus把世界上最美的女人Helen給了Paris而引起了有名的「木馬屠城記」。

英伯伯也提到了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家喻戶曉的偉大英雄名叫阿基裡斯(Achilles),有一天,他問我你知道Achilles heel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指你最弱的地方。你的大毛病就在不專心,那就是你的Achilles heel!他接著眉飛色舞地講這個阿基裡斯有著超乎普通人的神力和刀槍不入的身體。在激烈的特洛伊(Troy)之戰中無往不勝,取得了赫赫戰功,他怎麼會這麼厲害的呢?Achilles的母親Thetis是海洋女神,而他的父親是個普通人,他母親希望兒子也能長生不老,就把嬰兒的阿基裡斯浸泡在冥河當中。但是因為抓著他的腳後跟,所以腳後跟沒有被浸泡到,因此成了阿基裡斯全身唯一的弱點。而正是這唯一的弱點,成了阿基裡斯的致命傷。他後來在特洛伊戰爭中,被帕裡斯(Paris)王子一箭射中腳踝,因此死去。從此阿基裡斯的腳踝,從古希臘神話故事變成西方孩童熟知的知識典故。

莎士比亞一直是被世界所公認的最偉大的劇作家和詩人。英伯伯當然對他的作品耳熟能詳。「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the question.」(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等待和猶豫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情的殺手。)這是英國文學劇作家莎士比亞,在Hamlet《哈姆雷特》故事裡的經典名句。人生不就是在這些矛盾裡成天打滾,繞圈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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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_英伯伯為我輔導英文

我很驚奇問過英伯伯,莎翁十四行詩中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這樣熱烈的情詩怎麼是獻給一位年輕貴族而不是一位女士?他說,莎翁的情人是位「黑女士」(Dark Lady)。

英伯伯還跟我講過凱撒(Julius Caesar)被刺的故事。西元前44年,古羅馬將軍凱撒東征西討,累積了極大的聲望,但是也因此受到了元老院諸貴族的忌憚。尤其在凱撒擔任終身獨裁官之後,元老院很多貴族認為凱撒有加冕稱王、破壞共和之心,於是密謀刺殺凱撒。其中參與者就有一位年輕的古羅馬貴族布魯圖斯(Brutus)。凱撒對這年輕人一直十分欣賞親近,甚至有人懷疑布魯圖斯可能是凱撒的私生子。

這一天,布魯圖斯早已和其他密謀者嚴陣以待。當凱撒來到了元老院後。諸多密謀者圍了上去,假裝請願。其中一個人從懷中抽出利刃,捅了他第一刀。其餘的人也一擁而上,紛紛抽刃。起初凱撒還用手格擋,還反抗。但是當他被布魯圖斯插上一刀時,他叫了一聲:「你也──,布魯圖斯?!」(you too, Brutus?!),用袍子罩住自己的頭,傷心而死。

後來在莎士比亞的名劇《朱麗葉斯.凱撒》(Julius Caesar)中把這一幕搬上了舞臺,並且其中凱撒在看到布魯圖斯來行刺時所說的拉丁文台詞:「Et tu Brute?!」也成了西方的成語。

莎士比亞就是這麼厲害,把人性、人生,看得這麼透!總之一句話,英伯伯要我養成看書的好習慣,喜歡看書了,就不會寂寞的。在書的世界裡,妳會遇見,找到最美的一切!

另一位把人性看得很通透的作家是法國大文豪雨果。雨果(Victor Hugo)筆下的曠世名著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也是英伯伯非常喜歡的一本書。這是一部為愛為奉獻而犧牲的故事。一部關於人性、理想、自由與博愛的不朽傳奇。記得我問英伯伯,怎麼偷了一個麵包,就要受十九年的牢獄之災?他說當時的政府要用年輕力壯人的勞力,所以窮人被抓後,就是這種不合理的下場。犯人萬強(Valjean)出獄後,竟又偷了教堂的銀燭台,不久又被逮捕,沒想到主教竟然說這是他送給他的禮物,請員警放了他。萬強非常感動,從此以後,改過自新,展開新的人生。當萬強收養貧窮女工的女兒,珂賽特(Cosette)對萬強唱:「In my life, I have all I could want. You are loving and gentle and good but Papa, dear Papa. In your eyes I am just like a child, who is lost in a wood…」(在我的生命裡,您把我保護得像溫室裡的鮮花,我什麼也不缺。您愛我、疼我,但是爸爸,親愛的爸爸,在您的眼中我好像永遠是那個在森林裡迷失的小女孩……)

每次聽到她唱這一段,我好像也在對英伯伯唱:「在我的生命裡,您把我保護得像溫室裡的鮮花,我什麼也不缺。您愛我、疼我,但是爸爸,親愛的爸爸,在您的眼中我好像永遠是那個在台大臨時宿舍,躲在您房間裡,對那三貓牌煙盒情有獨鍾的小女孩……。」我好像又在跟英伯伯說:「您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您病得很重!我應當趕快回去看您,是因為我馬上就要生產了,不想影響我的情緒?讓我遺憾終身?」

小學畢業以後,我沒有考上心儀的初中,感到非常羞慚和委屈,由於自卑感重,好像處處見不得人,更無顏會見老同學。因此當小學同班同學約我去碧潭聚會野餐時,我簡直不願參加,而英伯伯卻一定要我參加。既哄騙又強迫,拉著我買了精美可口的餐點、飲料,還親自護送我到碧潭。下了火車,我既緊張,又情怯,踽踽獨行,走到吊橋邊,回頭一看,英伯伯還站在那裏。他見我回頭,連忙向我招手擺手,臉上顯出一副無奈與憐惜的樣子,終於擠出一句道別的話來:「別回來太晚了!我心裏好過意不去,暗地裏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學生,狠狠的對自己說:「我要爭口氣,發憤上進,讓英伯伯高興」,我就因為英伯伯的鼓勵和撫愛,使我感到有一種無法推卸的責任,和一股無比的力量,這也許就是我這樣資質遲鈍的人,初中畢業時得到全校第一名,後來竟能順利考上我第一志願的北一女中。再經由大學聯考的,進入這個夢寐以求的台大!

在我考上台大後,他請助教幫他買了一部新的自行車,算是獎勵我聯考考進了台灣大學的窄門。那時我家就住在台大對面,羅斯福路四段。通到我家的巷子很長,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平常英伯伯都是坐三輪車來的。突然有一天,他騎了那部新車來了。那可真把我嚇死了。我知道他年輕時,運動很好,曾做過足球隊隊長。可是現在的他是那樣的弱不禁風,我求他千萬別再做這種嚇人的事了。以後四年我經常是騎車上學的。騎到新車變舊車,車子響噹噹,就是車鈴不響了。還捨不得丟。

時間回溯到上個世紀,60年代初,隱形眼鏡剛問世時,英伯伯就帶我去配了一副。結果才拿回來沒多久,有一天正得意地試戴,一隻鏡片就不翼而飛。我急死了,這可不是便宜的東西呀!英伯伯不但不罵我,反和家裡幫忙的人說:「誰要是找到鏡片,有重賞。」這下,家裡從管家到車伕,都像淘寶似的,找那小小的、透明的、隱形眼鏡。家裡被翻得亂七八糟,好像電影裡被黑手黨收過的場景。我也和家裡的垃圾桶搏鬥了一場,只有嘆息搖頭。突然在廚房裡傳出來:「找到了!找到了!」的歡呼聲。居然是在下水道裡找到了。英伯伯開懷大笑,很高興的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英伯伯對吃蠻講究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喜歡到老北京飯館打牙祭解饞。最鍾情有一鴨三吃,吃完飯後,付了小帳,走出飯館時,飯館的夥計在門口排成一行,從裡到外的喊成一片:「謝謝、謝謝……」我們一老一小,就在這此起彼落的謝聲中,高高興興地走出飯館。有的時候也會去吃西餐,他喜歡牛尾湯,羅宋湯,濃湯十分美味,濃而不膩。當時的我,反正就是跟著吃。

平常在家中,他也會指導管家阿秀怎麼燒他喜歡吃的菜。過年過節雖然都來我家過,他自己家中,也總不含糊,應景吃的東西一樣不少。中秋節,我喜歡吃老大房精緻可口的鮮肉月餅,肉嫩微紅,鹹而有鮮。他總是給我預備著。現在,我每次回上海旅遊,總會特意去老大房排隊買鮮肉月餅,希望在舌尖上找回那濃濃的親情。

還有次看表演,戲院前面有很好的位置,沒人坐,我就建議英伯伯我們往前面中間坐吧。他搖搖頭,慈祥地告訴我:「你買的是什麼票就坐什麼位置,凡事不可投機取巧,社會上失敗的人,大多是想佔便宜的結果,一個人的幸福和真正的得失,不是以一時一事的成敗做標準。」

英伯伯給我的許多教導,至今銘刻在心。他曾多次告訴我,做人有三個主要原則:一、要有深度,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二、不要因一時衝動,輕易論斷別人,誰是誰非、孰真孰假,歲月是最好的驗證。三、不要輕易將感情給別人,給了別人就拿不回來,自己白白痛苦,這點對女孩子最為重要。這些話,當時我是囫圇吞棗,而今隨著歲月的流逝,識得人情冷暖,世事滄桑,漸漸悟出個中深奧的哲理。在這涕泣之谷的人世間,誰沒有恨,誰沒有怨,但英伯伯好像很少面現憂慼,他是真的每天都輕鬆愉快嗎?還是不願把自己的憂悶增加別人心靈上的負擔?

在每當我遇到挫折和困難時,對自己難免失望灰心,英伯伯在來信中對我說:「You are OK. I am proud of you. I am not a fool. Trust me, you are doing fine. I love you.」他對我總是「有一尺說一丈」,如此肯定我存在的價值,支持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事實上,他對四周的人都一樣,他就是懂得放大別人的優點,欣賞別人的長處,使和他接觸的人都有「緣」相會,都有「你真好」的感覺!

坐我開的車,常讓人心驚肉跳。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我還寫過一篇文章《開車經驗談》曾發表在《世界週刊》,談我痛苦的開車經驗。現在退休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翻閱英伯伯的老信,又見到我在1965年剛學開車時寫給英伯伯的信。說我開車開不好,我的未婚夫教練總發脾氣,怎麼辦?英伯伯當時來信安慰我說:「You don't need to feel upset or humiliated because up to now you have being a poor driver. Nobody in the world can be smart and efficient in everything. I remember when, many years ago, we had a car in Peiping. I learned to drive in about six months. My sisters learn about three months. If Thomas expects you to be good at everything, he would be disappointed. Still, I am sure you could learn to drive a car well if you use more concentration and patience.」(你不必為開車開得不好而感到自卑,世界上沒有那個人,樣樣都好的。我記得很多年前,我在北平學開車。學了六個月才會,我堂妹三個月就學會了。如果Thomas以為妳應該樣樣都好,那他可要失望的。其實我知道,妳只要能專心,有耐性一點,一定會開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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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_遙遠的青春21歲

英伯伯對我的缺陷看得很清楚,卻從來不說我,總是和顏悅色地教導我,安慰我,希望我不要因此增加自卑感。他一定想不到,經過幾十年的磨礪,我到現在還是開得這麼糟糕,性子急,又不專心,一直是我的致命傷。而英伯伯不管四周有多少亂鬨哄的聲音,他照樣編書、看書,好像天塌下來也和他沒關係。我常想這本領是天生的?還是他努力的?

三、生活剪影
說也奇怪,英伯伯和我雖已形同父女,但他與我父母之間,一直只是點頭之交而已,直到我進入初中後,英伯伯才到我家走動,及至我高一時,英伯伯胃部開過刀,健康情形較前好轉後,才於週末帶我參加彌撒後經常到我家同用晚飯,我奇怪何以前幾年不請他到家裏來吃飯?母親的回答是:「英伯伯的名聲很大,我們怎敢高攀?後來常與他接觸,方始知道他學問雖淵博,地位雖崇高,為人卻幽默健談,平易近人。」所以敢於真誠相交,視為我家的長輩和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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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圖6_英伯伯與我父母

英伯伯在台灣有三位親戚。有一天英伯伯跟我說他要帶我上山去看他的兩位長輩,一位嬸母及一位姨娘。她們住在臺北,天母。一位是夏景如,我應當叫她姑爺。另一位是夏景如的姐姐,我應當叫她三佬。三佬嫁給了英家,所以夏家和英家成了親戚。沒去前,英伯伯特別交代我說:「你看到三佬可別害怕。她臉受過傷,不好看,可心特別好。三寸金蓮的小腳,從山上到山下每天去教堂望彌撒。」從那以後,我們每隔幾個禮拜,就會坐公車到山上去看三佬、姑爺。聽英伯伯說姑爺夏景如畢業於天津北洋女師範學堂,曾任青島方濟格女子中學校長,創辦青島私立聖功女子中、小學。她一心辦教育,終身沒嫁。1948年,夏景如校長當選為國民黨政府立法委員赴南京,後到台灣。在台南市,夏景如又創辦了聖功女中。我受洗時姑爺還做了我的代母。有次我們去天母三佬,姑爺家,甲骨文大師董作賓也在坐,大家有說有笑,相聚甚歡。下山時,我一直扶著老弱的董伯伯。到了車站,他一直謝我,英伯伯就大笑的說:「快向董伯伯要張墨寶,那可是好東西呀!」回去一星期不到,就收到董伯伯的甲骨文,題拔還寫了我們在天母夏景如家的時間等等。可惜後來美國家中失火,都被燒掉了。另一位親戚是英潔良修女。第一次聽到英修女的名字是一天英伯伯突然告訴我說他一位堂妹是修女,在美國洛杉磯,我應當叫她小十姑。英伯伯已經託她在洛杉磯,給我的男朋友沈邦全找位神父講天主教的道理。當時沈邦全在洛杉磯做事,聽了道,受了洗,還成了這位愛爾蘭昆神父(Father Queen)的好朋友。我來美後,英修女去了台灣。1969年,10月初,英伯伯發病時,還是英修女安排他住進新成立的天主教耕莘醫院。英伯伯仙逝後,英修女一直擔任台大英千里獎學金基金會董事之一。至今已是94歲高齡的老修女了。每次我回台灣去看望她,她都要請我吃飯,她的精神、身體都好,這是她修來的福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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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_姑爺三佬家在天母

英伯伯住在臺大宿舍「家」中,僱傭了一位女管家阿秀和一位三輪車伕,後來車伕的家人包括母親、姊姊、弟弟,加上阿秀還抱來一個堂兄的小孩,來時才數月大,名叫王碧華,小名阿華,都搬來住在一起。家中可以說是並不冷清。因為英伯伯為人平易隨和,又不與人計較,對傭人如待家人,毫無一點架子,大家和睦相處。

2017年十月深秋,在紛紛揚揚無聲的落葉中,女兒沈宏平倍我回到了養我育我的寶島台灣。十月是英伯伯的冥壽。我在美國時,就和已做祖母的阿華約好了第二天請她開車陪我們去天主教大直公墓上墳。因為我的心臟不好,一路上短短的台階猶如天梯,走走停停,終於看到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彷彿還是那樣慈祥的看著我說:「妞妞妳可回來了!」女兒和我一起念了玫瑰經。想起當年在台大實驗林,也是陪著英伯伯走走停停,很辛苦的到了山頂,對著一片林海,他要我跪下,念聖母經。感慨地說:「人生難免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你想到今天也曾經開心過,會覺得舒服一點」。阿華告訴我,我來美後,他們最怕的人就是韓媽媽。因為我走後,媽媽當然常去陪陪英伯伯。看不慣的事情,她可要講的。誰會想到我讀書的時候,知道我天資不好,很怕給英伯伯找麻煩。媽媽連英文都請了家教教我。

英伯伯生活很有規律,除到校上班上課外,只應邀參加一些必須的集會和應酬。唯一露面的行頭,只有一件西裝。每天回家必定換上睡衣,將手錶、鋼筆和鑰匙等一齊放入右邊一個床頭櫃的抽屜裏,然後斜靠著坐在床上,從不在客廳沙發上休息,較熟的朋友來訪,必在床旁見他,床頭櫃上放著武俠小說,隨看隨置。床左是一個五鬥櫥,上面放著有關公務的東西。平常總是手執一卷,煙不離手,再加上一杯龍井茶,在這離亂的歲月中對他也是一份享受吧。

英伯伯出門前必先整裝,然後將手錶、鑰匙等零星物件,放入口袋,又因恐怕遺忘,必定一面摸口袋,一面口中念念有詞的照數一遍。經常我從學校回家,騎著自行車,先彎到英伯伯家,一進門,一聲英伯伯,馬上聽到回聲:「噯,妞妞,你回來了!」我書包一丟,就到廚房去找東西吃,桌上常留著我喜歡吃的水果、點心等,英伯伯一邊看我吃,一邊問些學校近況,我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英伯伯也總有聽不厭的興致,我可毫無顧忌的傾心吐意,不用擔心他老人家會笑我或厭我。平時我在英伯伯家做功課,我最喜歡的是,在我回家時,英伯伯總會要管家到巷口給我買一碗熱呼呼,香噴噴的牛肉麵。老人家看著我吃得好開心。

英伯伯身體不好,常外出療養,抗戰時期,英伯伯長期的地下工作,生活十分緊張,又無規律,致引起胃疾,再經日寇,在獄中屢次酷刑的折磨,以致肺和胃部都大受損傷,後來宿疾時發。

我將入初三的那年,英伯伯胃病常發,肺也作怪,他就帶我到陽明山臺大招待所,度假調養。招待所的環境很美,可惜內部設備簡陋,入夜被褥不夠禦寒,我遵囑回臺北取毛毯,那天回到陽明山時,已是夕陽西下,暮色蒼茫。下了公車,不識通往招待所的路徑,愈走愈感迷糊,天也愈來愈黑,天上星空點點,山下萬家燈火,我在幽山深谷裏彷徨摸索,找不到正確的路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有向著招待所的方向,大喊「英伯伯」,但除空谷回音,衝破夜空之外,一切又旋歸寂靜。忽然間,不知從何處竄出一隻野狗,追著我狂吠不已,嚇得我半死,只有蹲下禱告。說也奇怪,那狗嗅了我半晌,居然不感興趣,掉頭而去。可是四周一片漆黑,我又冷又怕,情急之下,只得背了包裹,連滾帶爬,下到山腳,直往燈光處奔。敲門之後,一位中年太太開門出來,見我狼狽的樣子,她十分驚惶的問明來由後,馬上拿了電筒,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招待所。英伯伯對那位太太千謝萬謝。我抱著英伯伯,恍如隔世。英伯伯定了定神後,便對我說:「直看著太陽下山,還不見你回來,我急死了,叫老李去找你,還沒回來呢!」從此以後,英伯伯很少讓我一個人走得太遠。

往事如煙,我讀高一那年,英伯伯胃病大發,一夜之間吐血兩盆,幾乎陷入昏迷狀態,急忙送入臺大醫院,經X光等檢查後,發現胃已大部分潰爛,非動手術割治不可。英伯伯在臺大醫院這段時期,我天天放學後去醫院看他,醫院通道裏總是靜悄悄的不見一人,只聽到遠處英伯伯咳嗽的聲音。我有點耽心,有一天,我一進門,就看到他痛苦難堪的掙紮著下來,拿痰盂,我趕快迎上前去,接過痰盂,一看痰中帶著略紅的鮮血,幾乎把我嚇煞。我急忙要去找醫生,英伯伯十分疲乏地搖搖頭說:「不必了,你給我倒點水吧。」我走到桌旁,拿起水壺,竟是空的,一陣心酸,幾乎落淚,緊緊抓著水壺直往外走,回房倒了水後,英伯伯對我說:「你可以回去了,阿秀(女管家)也該來了。」但我見到此情此境,怎能馬上就走!英伯伯皺皺眉頭,略帶煩躁地說:「要你回去就回去!怎麼不聽話!」我只得聽話便走。邊走邊難過,覺得英伯伯好可憐啊!那些有家有眷的人,身體有點病痛,家人都圍繞膝前,奉侍湯藥,而他老人家,七個孩子,沒有一個在身旁,自己從不怨天尤人,想著想著,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忽然碰到來探病的朱阿姨,她看到我「眼淚汪汪」,驚慌的問:「你哭什麼?英伯伯怎麼樣了?」我搖搖頭,一言不發的跑開了。第二天下課後,我照常又到醫院,英伯伯無限欠憾的對我說:「朱阿姨說你哭了,昨天是我心情不好,以後我再也不會趕你了。」時至今日,想再聽英伯伯的聲音,只有在夢中了!

醫院終於決定給他動手術,割去三分之二的胃,過程是意外的平安寧靜,直到手術完畢,他還在呼呼大睡。英伯伯的胃部開刀後,僅有常人三分之一的容量,難以吸收充分的養分,平常飲食只能少吃多餐。

這次長期住院,醫藥費用龐大,當時尚未實施健全的「公教醫療保險」制度,怎麼辦?消息傳到老總統蔣公那裏,老總統就派他的長公子經國先生來醫院看他,並關照要由公家來負擔這筆醫藥費,英伯伯獲悉老總統此意,一面無限感激,一面以為如此做法,不合體制,且此例一開,將為老總統以後帶來更多的麻煩,所以他堅決予以婉謝,心領而已。最後還是由中央黨部、教育部、臺大同仁和學生、輔大校友以及英伯伯一些好友分別捐助,湊得成數,才解決了這次醫藥費用的問題。

英伯伯胃開刀後,想換一個安靜的地方,一面調養,一面寫書編書,就帶了我和女管家,去臺大實驗林,溪頭山上「隱居」一段時間。在溪頭休養這一段時間,英伯伯實際上並不輕鬆,大多時間都是寫書編書,有時我們勸他身體不好,就需充分休息,不可過度辛勞,他卻說:「不久就要開學,急需將課本編寫出後,可應用。豈可因我一人休養,而耽誤這麼多學生的學業」,他竟不顧自己身體的健康,孜孜不倦的趕完編書工作。這是他生活嚴肅的一面,對編書、寫作、教學生、做學問,他決不苟且,草率。他編的雖是初高中英語教材,但那些看似很容易的教科書,都是經過千錘百煉,深思熟慮而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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