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道雄~愛的同心圓
許書寧
等我上了一年級
等我上了一年級 等我上了一年級 要交一百個好朋友
一百個人一起吃 富士山上吃飯糰 咕嚕!咕嚕!吞下肚
等我上了一年級 等我上了一年級 要交一百個好朋友
一百個人一起跑 日本全國跑透透 蹦蹦!蹦蹦!蹦蹦蹦
等我上了一年級 等我上了一年級 要交一百個好朋友
一百個人一起笑 全世界也跟著笑 哇哈!哇哈!哇哈哈
日本的工作年度始於四月,新學年也從春天開始。每逢櫻花盛開的四月天,全國各地總會見到一年級新生穿著嶄新的制服,揹起比身體還要大的皮書包,在盛裝打扮的父母陪伴下忐忑不安地跨入小學校門。「等我上了一年級」是一首人人朗朗上口的兒歌,以簡單明快的詞句描繪小孩子對新生活的期盼與雄心壯志,極其生動可愛。
這首兒歌的作詞者是窗道雄(まど・みちお),詩人與童謠作家,也是第一位榮獲國際安徒生文學獎的日本人。他的詩集曾被美智子皇后(明仁天皇退位後,現為上皇后)挑選並親自翻譯成英文,在國際文壇享有極高的知名度。對於臺灣讀者而言,窗道雄最著名的作品或許是「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這首兒歌人盡皆知、耳熟能詳,卻少有人知道作者與臺灣密不可分的關係。
窗道雄,本名石田道雄,1909年誕生於山口縣周南市。他的父親清作原為他姓,入贅進了石田家後,擔負起祖孫三代七口的沉重家計。為能賺取更高所得,清作隻身前往當時的日本殖民地臺灣,成為架設警察電話網的工程師。他原本有意將妻子與三個孩子(長子守槌、次子道雄、幼女春江)接到臺灣同住,岳父母卻不肯放人。因為,二老怕他們一旦遷往海外斷了音訊,日後就再也收不到賴以為生的撫養金了。石田夫人無奈,只好硬著心腸留下五歲的道雄充當「人質」,只帶著守槌與春江前往臺灣。道雄之所以雀屏中選,其實出於母親苦澀的決斷。身為長女的她畢竟放心不下父母,考慮再三後只好留下個性溫和的次子,希望至少能給老人家些許慰藉。
道雄清楚記得五歲時的某天清晨。
他張開眼,發現屋裡靜得出奇。母親不見了,哥哥妹妹也消失了。櫥櫃裡擺著紅綠顏色的豆沙饅頭,盤下壓著字條「請拿給道雄吃」。他還不識字,卻認得那個自己愛吃的饅頭;得知難以再見母親,哭得肝腸寸斷。
外婆於半年後過世。在那之後,直到道雄小學四年級那年被接到臺灣為止,石田家的老房子裡僅住著祖孫二人。對於道雄而言,那段日子既寂寞又漫長。同學們都有噓寒問暖的父母與一起玩耍的手足,唯獨他將大部分時間花在獨處與等待上:等待夜晚、等待天明、等待外公回家……
外公經常帶著道雄翻山越嶺,去給外婆和早逝的舅舅上墳。他們抵達的時間大多是傍晚,兩人在沉默中各做各的:
外公清理枯萎花束時,我便往空竹筒裡倒水。由地底傳出的響聲裊裊直上,升至遙遠的白雲彼端。
DoReMiFaSoLaSiDoReMiFaSoLaSi…好似被孤伶伶拋下的我,豎直了耳朵聆聽。
事情做完後環顧四周,赤裸的碑石林立,只有我倆是穿著衣裳的。我們依偎著屈膝,閉目合掌。
很長的時間過去了。我好像聽見黃土下的棺桶裡,外婆挪動身軀調整坐姿的聲音。
小男孩的世界宛如一幅寂靜淡泊的水墨畫。遙遙天地間,細碎的聲響串成肉眼看不見的絲線,連接了天,也連接了地。
道雄的童年是孤獨的。那份超乎年齡的孤單,在五歲男孩的心靈裡培養出某種逍遙往來於天地時空間的感性。此外,凡事得「靠自己找樂子」的他也因此磨亮了敏銳的觀察與想像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自以為看見卻不認識的、雖然看不見卻存在的……點點滴滴,造就了詩人窗道雄寬廣遼闊的宇宙觀。
我站在藥局門口,出神地看著一個瓶子。瓶身上的標籤裡,畫著一個很像鍾馗的大鬍子,手上拎著一只貼了標籤的瓶子。
留心細看,發現大鬍子拎著的瓶子上,也畫了一個柿仔大小的大鬍子,手上拎著蘋果仔大小的瓶子。我湊上眼去仔細瞧,渴望見到那只蘋果仔大小的瓶子上,也畫著米粒大小的大鬍子,手上拎著針孔大小的瓶子。
可惜,我還沒看完,就被店家老闆視為行蹤可疑而大聲怒斥,只好落荒而逃。
我邊走邊想,腦袋裡既熱鬧又混亂。就好像見到數千數百個大鬍子,拎著數千數百只瓶子,在藥局門口排排站似的。
就那樣,我被大鬍子部隊拋在腦後,像個落難的小隊長,只能朝著相反方向,悲傷地踽踽獨行。
9歲那年,道雄總算被父母接往臺灣,進入臺北市立城南小學就讀,開始了在第二故鄉的新生活。
臺灣,是詩人窗道雄的另一片母親大地。
在這裡,他經歷了童年、青春期與壯年時期。在臺灣的24年歲月,他開始寫詩、開始創作、開始以筆名發表作品、開始認識信仰、並與同為基督徒的妻子結婚生子。臺北工業學校畢業後的道雄,進入臺灣總督府(現在的總統府)的道路港灣課就職,往返於南北各地,測量、設計並監督各道路橋樑與地下水道工程。工作之餘,他總能很快地與當地孩童打成一片,一起唱歌、一起畫圖、甚至一起賽跑。他的長褲口袋裡經常插著孩子們偷偷放入的花朵,也常被躲在辦公桌下的小朋友惡作劇地戳手捏腳。小孩子喜歡道雄,道雄也喜歡也小孩子。至於他本身,向來純真良善,更像個小孩子。
臺灣的溫度、臺灣的色彩、臺灣的花草樹木水果、臺灣人…這塊土地上的呼吸、步調與節奏,豐富了窗道雄的作品。玉蘭花、番石榴、龍眼、芒果、米粉…在他的文字中默默散發芬芳;布袋戲、牽水牛、曬蘿蔔、燒金紙、踩龍骨水車…成了他筆下樸實而美麗的日常。
囝仔
我喜歡的臺灣囝仔家裡有甚麼?
「剛出生的小豬仔。」
我喜歡的臺灣囝仔臉上有甚麼?
「亮晶晶鼻涕做成的玻璃紙。」
……
我喜歡的臺灣囝仔最喜歡甚麼?
「老母,老母,媽媽。」
1943年初,33歲的窗道雄收到了紅紙徵兵令。他在臺南安平的船舶工兵隊入伍,被輾轉調派至南洋各地:馬尼拉、新加坡、泗水、安汶…戰後成為戰俘,直到1946年才被遣返回到日本。
出征前,意志高昂的道雄寫了兩首風格迥異的詩,也就是在狂熱的戰時風潮中,鼓吹「少國民」(小孩子)為國犧牲、誓死效忠天皇的戰爭詩:「日本人!日本人!有幸擁有天皇陛下的光榮的日本人啊!效法祖先迎敵吧!就算咬住石頭不放,也要打倒敵人!」
其實,戰時不知有許多文學、藝術或音樂家,在軍國主義的麻醉或脅迫下,留下大量鼓吹戰爭的作品。日本戰敗後,絕大多數的人忽地改弦易轍,轉瞬化為激烈的反戰主義者,絕口不提過去,刻意掩埋曾經煽動戰爭的事實。道雄卻不然,往日的過失不斷折磨著他誠實的良心。1992年《窗道雄詩全集》出版之際,世人其實並不知道窗道雄曾經寫過戰爭詩,他自己卻不肯掩過飾非,刻意託人找出那兩首詩收錄於全集中,並於後記開誠佈公:
無論如何,我曾經寫過鼓吹戰爭的詩,是不動如山的事實。
我在動搖的心中拼命思索,究竟該做甚麼?可是,就算我願意向從前的小讀者們道歉,五十年歲月已然流逝,懺悔或謝罪都太遲了。我只有數不盡的慚愧,無話可說……
最後,我決定公開發表這些戰爭詩,向世人坦承自己的虛偽,渴求原諒。
從戰場返鄉後,道雄一面工作養家,一面埋首於創作。1951年6月10日,他受朋友委託寫下六篇童謠。其中一篇被譜上曲,於NHK國營廣播電台播出後廣受好評,最終成為家戶喻曉的國民歌曲。那首童謠,就是「大象」(註1)。
轉載自:許書寧的分享部落格 https://shuninghsu.wordpress.com/2020/04/27/%e7%aa%97%e9%81%93%e9%9b%84%ef%bd%9e%e6%84%9b%e7%9a%84%e5%90%8c%e5%bf%83%e5%9c%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