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第59期 59

生命的躍動

許書寧

生命的躍動

許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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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留給下個世代的是甚麼?現在,沙漠正緩緩化為綠地,樹木欣欣向榮,羊群休憩水傍、蔬果結實累累……天地萬物和睦相處,已是恩典的確證。我身處於世界的角落,竟能親眼目睹如此事實,唯有感謝。」(中村哲手記)

中村哲(Nakamura Tetsu),1946年誕生於日本福岡。從小熱愛昆蟲,夢想有朝一日能夠如同法國生物學家法布爾隱居鄉間,在大自然圍繞中寧靜度日。中學就讀於浸信會創立的西南學院,在學時領洗成為基督徒。

高中時代,中村罹患「對人恐懼症」。在同齡異性面前症狀尤其嚴重,經常因為過度焦慮而表情僵硬,難以交談。他試圖理解自己的疾病,開始涉獵大量神哲學與心理學作品,最終在精神醫師弗蘭克(註1)的著作中得到釋放。那個經驗引發他對精神醫學的興趣,選擇進入九州大學醫學院就讀,畢業後成為腦神經內科醫師。

 「與這塊土地產生聯繫的契機,是雄偉的山脈和大自然,以及我很喜歡的蝴蝶;絕不是因為從起初就懷抱甚麼『想協助海外醫療』的雄心壯志。」(引用自《寫自阿富汗的診所》)

1978年6月,中村參加福岡山岳同好會舉辦的登山遠征隊,造訪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陲的興都庫什山脈,挑戰其最高峰蒂里傑米爾峰(Tirich Mir,海拔7,708公尺)。炫目的陽光直射在連綿不絕的雪白高峰上、宛若綠色小點的村莊散落在赤裸裸的巨石荒山間。壯闊的自然景觀讓中村切身體會自我的渺小,連連讚嘆造物主的偉大化工。

入境巴基斯坦前,聯邦政府觀光局曾經要求中村不要拒絕當地人求診。他遵囑而行,沿路看診。登山隊造訪之地多是與現代文明絕緣的無醫村,村民聽說後蜂擁而至,求診人數暴增。中村越是看診越是沮喪,第一次意識到在日本習以為常的醫療環境竟是超乎想像的奢侈。那裏的生活自給自足,居民罕有現金收入,根本無法購買宛如天價的藥物;就算不考慮經費,僅靠市集交易的他們拿著處方箋又該去何處求藥?中村束手無策,只能給出「哄騙小孩子」般的醫療建議,沿路對求助者視而不見,咬牙逃離那些熱誠歡迎他們的村落。

那次經驗苦苦折磨中村正直的良心,在他的職業生涯烙上極深的傷痕,卻也將他引上一條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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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中村接受非政府組織「日本基督教海外醫療援助會」(Japan Overseas Christian Medical Cooperative Service)派遣,前往巴基斯坦的白沙瓦(Peshawar)協助醫治與根絕癩病,病患中有許多來自阿富汗的難民(註2)。中村目睹難民流離失所,得知就算他們日後重返家園,故鄉也沒有任何醫療設施,遂於1991年移居阿富汗東部,在楠格哈爾省(Nangarhar)的賈拉拉巴德市(Jalalabad)成立診所。

2000年,阿富汗遭逢幾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大乾旱,居民賴以為生的井水乾涸,農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人口大量流失,許多村落因此消失,僅存的貧村則因搶奪水源而屢屢引發爭執與流血衝突。惡劣的生存環境導致疾病蔓延,首當其衝的是抵抗力較弱的幼童。面對如此悲慘的狀態,中村很感苦惱:「孩子們普遍營養不良,衛生狀態也很糟糕。其實,他們的皮膚病只要多用清水洗洗就會好轉。可是,我卻無法給出這樣的處方。因為,這地方根本沒有水。」醫療的極限讓他明白,與其提供大量抗生素,還不如為他們確保水源。

治標不如治本!

於是,中村醫師脫去白袍,捲起衣袖,開始為村民開鑿水井。他與志工開鑿了一千多口井,對於現狀卻如同杯水車薪。因為,井水頂多提供生活所需,並不足以做為農業灌溉。許多家庭的父親依然必須離鄉工作,賺取維持家計的生活費。於是,中村進一步領悟,唯有建立大型灌溉系統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農作物欠收導致營養失調,缺乏乾淨飲水導致孩童喪命。若要改善這樣的狀態,與其派遣一百位醫師,倒不如挖一條水渠。以預防疾病的觀點看來,一條水渠能做的遠比數百位醫師多。我無意否定醫療成效,只是更希望根治;若不能就其背景對症下藥,疾病決不會減少,悲劇也絕不會消失。」

中村醫師從零開始,學習關於治水的基礎土木工程,開啟了「綠色大地計畫」。他著眼於阿富汗東北部的「庫納河」,那條大河的水源來自興都庫什山脈融化的冰川與雪水,水量穩定豐富,就算遇到大乾旱也從未乾涸。中村計畫自庫納河引水,以長達27公里的大圳包圍干伯利沙漠(Gamberi),再藉著密布的水渠網將之化為農地。

干伯利沙漠長20公里寬4公里,素有「死谷」之稱,甚至成為當地人形容口渴的代名詞:「喉嚨乾得像干伯利」。中村的初步計畫是,先在兩年內啟用12公里大圳,之後再依序延長水渠,邊施工邊啟用。他的團隊深感不安,希望能在動工前有更完善的規劃與施工計畫。中村的決意卻不動搖:

 「若要等到所有水渠做到完美才啟用,最少也得花上5至7年。可是,目前的要務卻是及早供水,間不容緩,好讓難民們有家可歸。這計畫看起來或許有勇無謀,但請你們不要引以為恥。讓我們馬上動手吧!」

2003年春天,「綠色大地計畫」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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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邀請周遭農民參與工程,一鑿一鏟地挖掘渠道。農民們起初半信半疑,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而來。消息傳開後,加入的人數日益增多,許多人甚至遠從邊境的難民營前來,此外也有被迫離鄉或曾為美軍或塔利班軍隊工作的傭兵。中村每日給付的工資成了眾人養家的重要收入;他們放下武器,拿起十字鎬與鐵鏟,不分敵我並肩工作,在將近攝氏50度高溫的烈日照射下,一起為同一目標努力。

 「那些人或偷或搶,決不是為了享樂揮霍。他們為了養家餬口,有人出手掠奪,有人淪為美軍傭兵,有人則被塔利班或反塔利班的武裝組織雇用。沒有人喜歡這樣,他們只是迫不得已。如果可能,又有誰不希望與家人平安度日,不遇飢荒,無憂飲食?」

「綠色大地計畫」困難重重,沒有水利工程經驗的中村屢遭失敗,卻從不灰心。每逢挫折,他就擷取教訓並重返初心,涉獵更多先人遺留的專業知識。叫人驚訝的是,中村捨棄現代文明的高科技工具與技術,反而採用兩百多年前江戶時代的傳統治水法。他仿效家鄉福岡縣著名的「山田堰」,在庫納河的引水口堆砌攔河堤,順利導出豐沛的河水;又引進構造單純的「蛇籠」工法(又稱石籠或箱籠),以粗鐵絲編製立體筐網,中間填入當地隨手可得的石塊,就成了既具透水性又有不亞於水泥強度的堤防建材。中村之所以刻意採用傳統技法,是顧慮到今後的維修工程。因為,投入大量資材、使用大型起重機等尖端利器一氣呵成固然可行,卻絕非長久之道。將來若有破損,還是得靠當地人以手工和現有材料修補,而不能僅憑國際協助。

 「他們的日常生活與石材息息相關,你甚至可以稱所有人為天生石匠。住家、圍牆、田梗等,無一不出自他們親手砌造……他們幾乎是憑本能辨識地盤強弱,領悟修補工法。我認為,那一定是因為他們從小耳濡目染,摸熟了河川與土石性質,習得在這乾地上的謀生之道。」

2010年,全長25公里的大圳抵達干伯利沙漠,五年後則延伸至27公里處。水渠兩岸栽植護岸柳樹,樹根穿透「蛇籠」緊抓著下方的大地,使渠道構造更為堅固。灌溉網滋潤了「死谷」,放眼望去盡是盎然的綠意。中村將此工程命名為「馬爾維德大圳」(Marwarid Canal)。「馬爾維德」意指真珠,它也的確名符其實,宛若在灰褐色焦土中熠熠生輝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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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一共開通了九處水渠,滋潤了乾涸的干伯利沙漠。若將大圳與支流的引水道加起來,全長超過100公里。將近1萬6千公頃的荒土化為綠地,吸引了約60萬名難民返鄉。中村的水利工程成為阿富汗南部的治水標竿,他灌溉的卻不只是土地,更包括人心。為了滿足村民的渴望,中村幫忙興建伊斯蘭學校與清真寺。於是,人們在伊斯蘭學校學習,在清真寺祈禱,在真珠大圳的灌溉下耕種。溫潤的綠意增長,和平隨之而至。

 「我所做的不是和平運動,而是醫療的延長。所謂醫療的延長,不過是救命而已。我們的工作區域,也就是約有60萬人口居住的這塊土地,治安較他處良好,也罕見毒品交易。我從來不曾稱這工程為和平之道,大家只不過沒時間爭戰罷了……和平不是我們的工作目標,而是結果。」

「綠色大地計畫」工作期間,正值911事件後美軍反恐作戰的阿富汗攻擊。國內戰雲密布,中村的工地多次遭到美軍轟炸,他的同事也曾被塔利班武裝組織綁架殺害。工程固然曾經被迫中斷,卻從來沒有絕望。

 「工地上空經常可見揚長來去的美軍直升機。他們為了殺戮而在空中飛翔,我們為了存活而在地上挖掘;他們身上配備著重裝武器,我們身上只有一件滿布塵埃的薄衫。在這地上,有著他們無法理解的幸福與喜樂。我們知道龜裂大地重獲滋潤時的狂喜,也感受得到戲水孩童的笑容中藏著幾乎脹裂的『生命的躍動』。這些,是我們的特權;這些,是和平的基礎。」

一位阿富汗老先生站在清澈的水渠邊,含著眼淚與中村握手:「啊,你是真誠的!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真誠對待我們……」

從前,當中村在偏僻的無醫村提議建立診所,懇求長老許可時,曾被質問:「你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只是一時興起來幫點忙,過沒多久就撒手不管?」當時,中村用普什圖語一字一句地堅定回答:「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會讓這個診所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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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4日上午,正準備前往灌溉水渠工地的中村哲與同伴遭到不知名槍手襲擊,坐在副駕駛席的中村右胸重彈,送醫後不治,得年73歲。同車的5位阿富汗人也都在槍擊中喪命,兇手至今尚未尋獲。

中村的妻女從阿富汗迎回白布包裹的棺柩。葬儀在他的家鄉福岡市舉行,超過1300名日阿親友前來參與道別。中村醫師的棺木旁擺放著5位殉職同事的相片,棺上覆蓋著阿富汗國旗。

「我死後,請把我埋在干伯利。」

阿富汗醫師拉夫曼表示,好友中村生前曾經透露這個渴望。他決意遵囑帶回中村的部分遺骨,葬在那塊染著他血汗的綠色大地上。

 「現在,干伯利沙漠充滿了和平的靜寂,從前荒涼的乾涸地獄化為茂密的森林。由遠方傳來孩子們的笑鬧、牛羊的鳴叫、牧羊人的話語聲;那些聲音,與輕拂樹梢的微風和啁啾的雀鳥,互相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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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維克多.弗蘭克(Viktor Emil Frankl,1905~1997),奧地利神經學、精神病學家,意義治療與存在主義分析(又稱第三代心理治療學派)的創辦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遭囚禁於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具代表性的著作為《活出意義來》(Man’s Search for Meaning)。

註2: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開啟了一場將近十年的戰爭,大批阿富汗難民因此湧入鄰國巴基斯坦。2001年911事件後,以美國為首的諸國向阿富汗發動戰爭,導致更多難民逃亡至巴基斯坦。

刊登於2020年6月號《宇宙光雜誌》上的專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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